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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红烛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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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七月初八,宜嫁娶。
天还没亮,林清月就被碧痕从榻上唤醒了。其实她一夜未深眠,辗转间总梦见些零碎片段——有时是谢云驰策马回眸的笑,有时是空荡荡的婚房,红烛滴泪。醒来时枕畔微湿,也不知是汗是泪。
“小姐快起身,梳妆娘子们都候着了。”碧痕掀开纱帐,身后跟着四个捧着铜盆、妆匣的丫鬟。
林清月坐起,窗外还是青灰色的。今日是她出阁的日子,从太傅府嫡女变成镇北侯府二少奶奶。这个念头让她心头一紧,说不清是喜是慌。
沐浴、更衣、开脸。梳妆娘子手法娴熟,丝线在她脸上滚过,带来细微的刺痛。林清月忍着没出声,只从镜中看自己的脸一点点变得光洁明艳。接着是敷粉、描眉、点唇,最后贴上花钿。妆成时,天已大亮,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镜中人凤冠霞帔,面若芙蓉。
“小姐真美。”碧痕看呆了,眼里噙着泪。
林清月想笑,唇角却有些僵。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染了凤仙花汁,是淡淡的绯红。这双手今日要交给另一个男子,从此悲喜荣辱,皆系于他一身。
前院传来鼓乐声,迎亲队伍到了。林清月心头一跳,握紧了袖中的香囊——月白绸子,金线鸳鸯,拆绣了三次才成的。
清河郡主走进来时,眼圈红得厉害。她握住女儿的手,声音哽咽:“月儿…此去便是别人家的人了。若受了委屈,定要告诉爹娘,千万莫自己忍着。”
“女儿知道。”林清月也红了眼。
“谢家那孩子…”郡主顿了顿,终究没往下说,只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珠钗,“好好的。”
好好的。多简单,又多难的祝愿。
林文渊在前厅等着。见女儿一身大红嫁衣走来,他喉头动了动,半晌才道:“去了夫家,谨守妇道,孝敬长辈…”这话说得干巴巴的,不像平日朝堂上口若悬河的太傅。末了,他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这个你带着。”
林清月接过,是手抄的《女诫》。她怔了怔,父亲从不赞同这些束缚女子的东西。
“不是让你照做,”林文渊低声道,“是让你知道,这世道对女子要求什么。知道了,才晓得如何在规矩里寻自在。”
这话里有深意,林清月似懂非懂。外头催妆的乐声越来越急,她来不及细想,将书册交给碧痕收好,然后跪地给父母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盖头落下了。眼前只剩一片晃动的红。
她被兄长背出府门,送上花轿。轿帘放下那一刻,鼓乐喧天,鞭炮齐鸣。轿子晃晃悠悠抬起来,林清月攥着香囊,听着外头的喧嚣,忽然觉得这一切像场梦。
花轿绕着长安城走了一圈,让全城人都看见太傅嫁女的排场。沿途百姓挤在街边看热闹,议论声透过轿帘隐隐传来:
“真真是十里红妆!瞧那嫁妆箱子,怕是有百抬不止!”
“听说新郎是镇北侯府的二公子?那可是个风流人物…”
“可惜了林小姐这般才貌,嫁过去不知是福是祸…”
林清月闭上眼,不去听。她告诉自己:今日起,前尘皆散,往后只有谢林氏。
轿子在镇北侯府门前停下。踢轿门、过火盆、拜天地。盖头遮着视线,林清月只能看见脚下的方寸之地,和偶尔晃过的红色袍角——那是谢云驰的吉服。
他的手牵过红绸时,指尖有些凉。林清月心头微颤,跟着他的步伐往前走。拜堂时,她听见谢老夫人喜气洋洋的笑声,听见宾客的恭贺,唯独没听见谢云驰说什么。
礼成,送入洞房。
新房里挤满了人,闹哄哄的。林清月坐在床沿,手心渗出细汗。盖头被挑起时,她下意识抬眼,对上了谢云驰的视线。
他穿着大红喜袍,衬得面如冠玉,比春宴那日更添了几分英挺。只是眼里没什么喜色,淡淡的,像在看一件摆对地方的器物。
“新娘子真俊!”有人起哄。
谢云驰扯了扯嘴角,算是笑。接着是合卺酒,两人手臂交缠,酒很烈,林清月呛了一口,咳得脸通红。谢云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撒帐、说吉祥话、闹洞房…好不容易人都散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红烛高烧,噼啪作响,映得满室暖融。
林清月紧张地绞着帕子,等谢云驰开口。他却自顾自倒了杯茶,倚在窗边喝,目光落在窗外,不知看什么。
“夫君…”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谢云驰回过头,打量她片刻,道:“累了一天,歇着吧。”语气平平,听不出情绪。
林清月心沉了沉,但还是鼓起勇气起身,从妆匣里取出香囊,双手递过去:“这个…给夫君的。”
谢云驰接过,指尖摩挲着上面的鸳鸯绣纹,忽然笑了:“手艺不错。”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我不爱戴这些,你以后不必费心。”
香囊被随意放在桌上,像件无关紧要的物什。林清月看着它,眼圈有些热,忙低下头:“是…妾身知道了。”
“睡吧。”谢云驰开始解外袍,“明日还要敬茶。”
他动作自然,仿佛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夜。林清月却僵在原地,不知该做什么。碧痕教过她洞房的规矩,可此刻那些话全忘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谢云驰见她不动,挑了挑眉:“怎么?”
“没、没什么。”林清月慌忙转身去卸钗环,手抖得厉害,拔了几次才将凤冠取下。铜镜里映出她的脸,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惶然。
等她收拾妥当,谢云驰已经躺在床外侧,闭着眼像是睡了。林清月吹灭了几支烛,只留一对龙凤喜烛,然后小心翼翼躺到里侧。
两人之间隔着一掌宽的距离,却像隔了条河。红帐垂下,遮住外头的光,也遮住了她微红的眼眶。
林清月睁着眼看帐顶,上面绣着百子千孙图,一个个胖娃娃笑得开怀。她想,若是有了孩子,他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会不会…多看她一眼?
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谢云驰真的睡着了。
夜渐深,外头更鼓敲过三下。林清月终于困极,迷迷糊糊睡去。梦里还是那片晃动的红,只是这次,红绸那端的人回过头来,眼里有笑意,温柔地唤她:“清月。”
她笑着应了,伸手去牵,却扑了个空。
惊醒时,天已蒙蒙亮。身侧空着,谢云驰不知何时起了。碧痕端着热水进来,低声道:“姑爷一早就去练剑了,说让小姐收拾妥当,辰时去前厅敬茶。”
林清月坐起身,看着枕畔那个空着的位置,心里也空了一块。
梳洗时,碧痕小声说:“奴婢打听过了,姑爷每日寅时末就起,雷打不动要练一个时辰剑。府里下人都说,二公子虽爱玩闹,功夫却是实打实的。”
这算是安慰吗?林清月苦笑。她宁可他不那么勤勉,多睡一会儿,多陪她说句话。
辰时,她穿戴整齐去了前厅。谢老夫人已经在上首坐着,谢云驰陪在一旁,见她来,只点了点头。
敬茶很顺利。老夫人笑呵呵喝了茶,给了厚厚的红包,又褪下手上一对翡翠镯子戴到林清月腕上:“好孩子,往后就是一家人了。云驰性子野,你多担待,也多管着些。”
“孙媳谨记。”林清月垂首应道。
谢云驰在一旁听着,没什么表情。敬完茶,老夫人留他们用早膳。席间,老夫人问起林清月在家读什么书、习什么字,她一一答了,言辞得体,举止端庄。
“到底是太傅府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老夫人很满意,转头对谢云驰道,“你得多向清月学着些,整日就知道往外跑。”
谢云驰夹了一筷子小菜,漫不经心道:“孙儿又不是读书的料,学也学不来。”
这话有些顶撞,老夫人却只笑骂了句“混小子”,便不再多说。林清月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在这个家里,谢云驰是真的被宠坏了,谁的话也不当真。
用完早膳,谢云驰说要出门会友。老夫人皱眉:“今日才新婚第二日,出去像什么话?”
“早约好的,推不掉。”谢云驰起身,对林清月道,“你自便,缺什么跟管家说。”
说完就走了,连个解释都没有。林清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手里的帕子攥得紧紧的。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别往心里去,他就这脾性,过阵子就好了。”
真的会好吗?林清月不知道。她只是忽然觉得,这满府的红绸喜字,像一场盛大的戏,而她演得认真,看戏的人却早已散了场。
回到新房,碧痕正在整理嫁妆单子。见林清月神色郁郁,宽慰道:“小姐…不,少夫人别急,日子还长着呢。姑爷许是还不习惯家里多个人,慢慢就好了。”
林清月走到窗边,推开窗。七月的风带着暑气涌进来,吹散了屋里残留的熏香。她看见院墙外一棵老槐树,枝桠探进院里,在青石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就像她此刻的心事,零零碎碎,理不清。
“碧痕,”她轻声说,“把那香囊收起来吧。”
“可是少夫人绣了那么久…”
“收起来。”林清月重复道,声音很轻,却很坚决。
有些心意,送出去不被珍惜,便该自己收好。这是她新婚第二日,学到的第一课。
窗外传来马蹄声,由近及远,渐渐听不见了。谢云驰这一去,到掌灯时分才回,身上带着酒气。林清月替他更衣时,他忽然说了句:“往后我若晚归,不必等。”
“是。”她应道,替他解腰带的手顿了顿。
红烛又燃起了,和昨夜一样的火光,却照不亮两人之间的沉默。林清月想,或许她该主动说些什么,问问他今日见了谁、做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怕听见不想听的答案。
夜深了,谢云驰依旧睡在外侧,背对着她。林清月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母亲那句“好好的”。
好好的。她还能好好的吗?
红烛燃到尽头,火光跳了跳,灭了。屋里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窗隙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冷白。
林清月闭上眼,在心里对自己说:不急,日子还长。
水滴石穿,总能等到他回头的那天。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石头,是滴水也穿不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