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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执玉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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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渊手中的青瓷茶盏“哐当”一声落在紫檀案几上,茶水泼湿了刚批阅到一半的奏章副本。他顾不得这些,只瞪着眼睛看向跪在书房青石砖上的女儿,仿佛没听清她刚才说的话。
“你…你说什么?”太傅的声音有些发颤,不是气的,是惊的。
林清月伏下身去,额头触到手背,一字一句重复:“女儿愿嫁镇北侯府二公子谢云驰,求父亲成全。”
这回听真切了。
“胡闹!”林文渊猛地站起,衣袖带倒了笔架,四五支湖笔滚落在地,“你可知那谢家二郎是什么人?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纨绔!斗鸡走马、眠花宿柳,镇北侯在边关戍守,家里老祖母一味骄纵,把他养成个混世魔王——你、你竟要嫁他?!”
“女儿知道。”林清月抬起头,目光清澈坚定,“可女儿觉得,谢公子并非传言那般不堪。春宴那日女儿见过他,骑□□湛、言行洒脱,只是…只是性子不喜拘束罢了。”
“不喜拘束?”林文渊气极反笑,“月儿,你自幼养在深闺,见过几个男子?那等洒脱,说难听些便是放浪形骸!你嫁过去,是要日日独守空房,看他流连烟花之地么?”
清河郡主闻讯赶来时,正听见这句。她扶着门框,脸色都白了:“月儿,你父亲说的在理。谢家那孩子…母亲也听说过,上月还在红袖招为争个歌伎,跟礼部侍郎家的三公子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这样的人,怎堪为良配?”
林清月抿了抿唇。这事她其实知道,兄长当笑话讲给她听过。可她心里总存着一丝幻想——那或许是年少轻狂,成了亲自然会稳重起来。
“母亲,”她转向清河郡主,眼里含着恳求,“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谢公子少年失恃,父亲又长年不在身边,难免疏于管教。若是…若是有个贤良妻子在侧规劝导正,未必不能浪子回头。”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心虚,可既已开了口,便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况且镇北侯府门第不低,谢公子是嫡出,将来总要承爵的。女儿嫁过去便是侯府主母,也不算辱没了林家。”
“糊涂!”林文渊痛心疾首,“我林家诗礼传家,何须靠女儿攀附侯门?你大哥已在翰林院任职,二哥今秋也要参加科考——我林家儿郎自有前程,不需你一个女儿家去联姻!”
这话说得重了。林清月眼圈一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女儿不是要联姻…女儿是真的…真的倾心于他。”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父母心上。
书房里静了下来。烛火噼啪跳了两下,映着三人各异的神色。林文渊背着手在屋里踱步,眉头锁得死紧;清河郡主看着女儿倔强的侧脸,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林清月则跪得笔直,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良久,林文渊停下脚步,长叹一声:“你先起来。”
“父亲不答应,女儿便不起。”
“你——”林文渊指着她,手抖了抖,最终还是软了下来,“罢了,你先起来,容我想想。”
这便是松动了。林清月心中微喜,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膝盖已跪得生疼。清河郡主忙拉她坐下,揉着她的腿,眼圈也红了:“你这孩子,何苦这样逼自己…”
“女儿不苦。”林清月轻声说,“若能嫁得心悦之人,便是吃些苦也甘愿。”
这话说得天真,却让林文渊心中一动。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这般执着过。只是时移世易,如今身为太傅,万事都要权衡利弊,反倒失了那份赤诚。
“你且回去,”他挥挥手,“此事…容我思量几日。”
林清月知道不能逼得太紧,行礼退下了。走到门口时,听见父亲对母亲低声说:“明日下朝,我去探探镇北侯府的口风…”
她脚步轻快起来,连膝盖的疼痛都忘了。
回房的路上经过花园,月色正好。林清月驻足望月,脑海里又浮现谢云驰在赛马场上的身影。她想,等成了亲,她要为他裁衣煮茶,陪他读书习武——或许他不爱读书,那便陪他骑马踏青也好。总之要让他知道,这世间除了那些虚浮的玩乐,还有更值得珍惜的温情。
贴身丫鬟碧痕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了好几次,终于小声开口:“小姐…有句话奴婢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前儿奴婢去西市采买,碰见镇北侯府的下人,听他们说…”碧痕咬了咬唇,“说二公子前日又纳了个歌伎做外室,安置在城东梨花巷里。侯府老夫人知道了,不但没责罚,还赏了那歌伎一对玉镯,说是…说是迟早要进门的。”
林清月脚步一顿。
月色冷了几分,照得她脸色有些白。但她很快摇了摇头:“传言未必是真。即便…即便是真,那也是从前的事了。成了亲自然不一样。”
这话不知是说给碧痕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碧痕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她从小服侍小姐,知道小姐看着温婉,实则骨子里极倔。一旦认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第二日,林文渊下朝后果然没回府,径直去了镇北侯府。镇北侯还在边关,如今主事的是谢老夫人。听说太傅亲临,老夫人忙让人大开中门迎接。
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林文渊便委婉提起了亲事。
谢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笑开了花:“太傅千金愿下嫁我谢家,这是天大的好事!云驰那孩子虽有些跳脱,但心地是好的,模样才干也都拿得出手——只是…”她顿了顿,面露难色,“只是那孩子性子野惯了,怕委屈了林小姐。”
这话说得客气,实则是给林家提个醒:我家孙子就这德性,你们想清楚。
林文渊如何听不出来?他心中更沉了几分,面上却还维持着礼节:“少年人哪个不轻狂?成了家自然就稳重了。”
“正是这话!”谢老夫人抚掌笑道,“老身也是这般想。若能有林小姐这样的贤良媳妇进门管教,那是云驰的福气!”
两人又说了些场面话,这门亲事便算口头定下了。临走时,谢老夫人亲自送到二门,握着林文渊的手说:“太傅放心,聘礼必按最高规格来,绝不叫林小姐受半点委屈。”
回府的马车上,林文渊闭目沉思。他看得出来,谢老夫人是真心欢喜——能攀上太傅这门亲,对日渐式微的镇北侯府自然是好事。可那欢喜里,对孙儿品性的担忧却浅得很,仿佛那只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罢了,”他自言自语,“月儿自己选的路,将来如何,且看她造化罢。”
消息传回林府,林清月欢喜得一夜未眠。她坐在窗前,就着烛火给谢云驰绣第一个香囊。帕子是月白色的杭绸,她打算在上面绣一对交颈鸳鸯——手法还不熟练,拆了两次线,指尖被针扎了好几下,渗出血珠。她放在唇边抿了抿,又继续绣。
碧痕劝她早些歇息,她摇摇头:“就快好了。”
其实离成婚还有三个多月,哪里就“快好了”?她只是心急,想把满腔情意都缝进这一针一线里,等成亲那日亲手送给他。
窗外月华如水,林清月想,他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否也听说婚讯,是否…也有一丝欢喜?
她不知道的是,同一轮明月下,谢云驰正在红袖招的雅间里,搂着新来的舞姬喝酒。友人举杯贺他即将成婚,他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娶就娶呗,反正家里总要塞个人过来。”
“听说林小姐才貌双全,太傅府千金呢!”友人挤眉弄眼,“你可有福了。”
谢云驰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福不福的,不就是那么回事。”说完将空杯一掷,起身道,“乏了,回去歇着。”
他摇摇晃晃走出红袖招,夜风一吹,酒醒了几分。抬头望月,忽然想起春宴那日隔着池水看见的那张脸——清清冷冷的,像枝头上的白玉兰。
“林清月…”他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笑了笑,“听着就是个无趣的。”
马车驶过长安城的街道,往镇北侯府去。谢云驰靠在车厢里,闭目养神。婚事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个人管束,多份责任罢了。至于情爱——那是什么?他没见过,也不信。
而林府闺阁里,烛火一直亮到三更天。香囊终于绣好了,鸳鸯的羽毛用了金线,在烛光下微微泛光。林清月将它贴在胸口,想象着谢云驰佩戴时的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
她想,日子还长,总有一天,他会明白她的心。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梆梆,三下了。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