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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宴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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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的春,来得又早又急。
仿佛一夜之间,长安城便从冬日的萧索里挣脱出来。护城河畔的柳枝抽了新芽,嫩黄嫩黄的,在风里软软地晃着。各家的园子里,杏花、梨花、海棠,你追我赶地开,生怕错过了这个时节。空气里浮着暖烘烘的甜香,混着泥土解冻的潮气,嗅一口,满心满肺都是生的欢喜。
这般的春,最宜办宴。
清河郡主府的春日宴,是京中一年一度的盛事。帖子早在半月前就发出去了,收到的人家无不精心准备——这是相看的好机会,也是展露门第风范的场合。公子们要显才学气度,小姐们要秀仪容教养,各怀心思,却又都藏在温雅的笑脸底下。
林清月晨起时,天还灰蒙蒙的。碧痕端着铜盆进来,轻声唤她:“小姐,该起了,今儿宴席呢。”
她其实已经醒了,只是懒懒地躺着,看帐顶绣的缠枝莲纹。十六年的人生,像一卷工笔细描的画,每一笔都按着规矩来。春日宴她参加过三回了,次次都是坐在临水的亭子里,听小姐妹们说些无关痛痒的闲话,看对岸公子们吟诗作赋。那些面孔都是熟的,王家三郎、李家五郎、赵家嫡长孙…个个都彬彬有礼,说话时眼神温和,进退有度。
可就是太有度了,反倒像戏台上的偶人,少了活气。
“小姐想穿哪身?”碧痕打开衣箱,里头整齐叠着十来套春衫,都是新裁的,料子是最好的吴绫蜀锦,颜色却清一色的淡雅——月白、水绿、藕荷、鹅黄,最鲜亮的也不过是樱草色。
林清月坐起身,目光在那些衣裳上扫过,忽然道:“穿那身淡绯的。”
碧痕愣了愣:“那件绣折枝梅的?会不会…太艳了些?”
“春宴么,穿鲜亮些又何妨。”林清月自己下了榻,走到衣箱前,指尖拂过那件绯色襦裙。料子是极细的软罗,上头用银线绣了疏疏的梅枝,不细看看不出来,只在走动时隐隐泛光。配月白的半臂,正是娇而不俗。
碧痕不再多言,伺候她梳洗更衣。妆奁里钗环不少,林清月却只拣了支珍珠步摇——这是及笄时母亲所赠,颗颗莲子米大的南珠,攒成芙蓉花的模样,下头垂着三缕细链,梢头各嵌一颗小珠,走动时泠泠轻响。她记得母亲将步摇递给她时说:“愿我儿如珠如玉,一生温润光洁。”
对镜照了照,镜中人眉目如画,唇不点而朱。淡绯色衬得肌肤愈发莹白,珍珠的光泽温润地映在颊边。碧痕看得有些呆了:“小姐今儿真好看。”
林清月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想:好看又如何?给谁看呢?
宴设在后园。园子是请江南名匠造的,一步一景,处处透着精巧。此时正值海棠盛放,西府海棠、垂丝海棠、贴梗海棠,各色各态,挤挤挨挨地开成一片云霞。女眷们聚在临水的敞轩里,公子们在对面曲廊下,中间隔着一池碧水,既不失礼数,又能远远望见彼此身影——这安排,可谓煞费苦心。
林清月到得不早不晚,和相熟的几位小姐见了礼,便拣了处临窗的位置坐下。侍女奉上茶点,是今春新贡的明前龙井,配四样细点:桂花定胜糕、玫瑰酥、菱粉香糕、樱桃蜜饯。她拈了块玫瑰酥,小小咬了一口,甜香在舌尖化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对岸。
那边已聚了不少人。锦衣华服的公子们三三两两站着,或执扇谈笑,或凭栏赏花,大多是她认得的面孔。她略略扫过,心里无波无澜,正要收回视线,却忽然顿住了。
曲廊转角处,有个人正倚着朱漆柱子,侧身跟旁边人说话。他没穿时兴的广袖锦袍,而是一身玄色骑射服,料子挺括,腰间束着犀角带,袖口用皮护腕紧紧扎着。长发高高束起,只用一根墨玉簪固定,几缕碎发落在额前,被风吹得微乱。
隔得远,看不清面容,却能看出身量极高,肩膀宽而平,站姿松散却挺拔。旁边穿湖蓝锦袍的公子不知说了什么,他忽然笑起来,肩膀微颤,侧脸的线条在春阳里镀了层金边。
林清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谁?”她轻声问身旁的苏婉。
苏婉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哦”了一声:“镇北侯府的二公子,谢云驰。听说性子野得很,整日跑马斗鸡,他祖母都管不住。”语气里带着三分不屑,七分好奇。
谢云驰。林清月在心底默念这个名字。云驰,云驰…真是人如其名,像天上的流云,自在不羁。
这时,对岸忽然起了阵喧哗。原来是有人提议比箭——园子东头设了箭靶,原是供男宾游戏用的。几位公子跃跃欲试,陆续上前。有中的,也有脱靶的,引来阵阵喝彩或善意的哄笑。
轮到谢云驰时,他正仰头喝酒,手里拿着个青玉酒壶,直接对嘴灌。旁边人推了推他,他才懒懒抬眼,将酒壶随手一抛——竟精准地落进侍从怀里。然后接过弓,拈了支箭,连瞄准的动作都没有,随手一拉一放。
“嗖”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稳稳钉在红心上。
周围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喝彩。谢云驰却只是扯了扯嘴角,将弓递还,又拿回酒壶,仰头又是一口。那姿态随意得像拂去肩头落花,浑然不把这场较量放在眼里。
林清月看得怔住了。她见过不少擅射的子弟,但那些人多半要摆足架势,凝神静气,中了便露出矜持的得意。像谢云驰这般漫不经心又精准无比的,却是头一回见。
仿佛察觉到这边的目光,谢云驰忽然转过头来。
隔着三十步宽的池水,两人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林清月呼吸一窒。
她看清了他的脸。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唇形薄而分明。不是时下推崇的温润如玉,而是带着棱角的俊朗,像未打磨的玉石,野气里透着一股锐利。尤其那双眼睛,漆黑深邃,看过来时没什么情绪,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
不过一瞬,谢云驰便转开了目光,仿佛只是无意一瞥。他拍拍身旁人的肩,说了句什么,然后转身往园子深处走去,很快消失在花木丛中。
林清月却还望着那个方向,手里的玫瑰酥忘了吃,酥皮簌簌落在裙上。
“月姐姐?”苏婉唤她,“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她回过神,忙用帕子拭去碎屑,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已微凉,涩涩的苦。
可心里却像被投了颗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怎么也平复不了。
宴至中途,照例有投壶游戏。男女分席而戏,女眷们在这头投,公子们在对面廊下看——这安排,又添了几分微妙。
林清月本不擅此道,今日却鬼使神差地也去试了。拈起箭矢时,手心微微出汗。她定了定神,瞄准,投出——竟中了,虽不是壶心,却也稳稳落入壶口。
小姐们拍手称好。她抬眼,下意识看向对岸。
谢云驰也在看这边,手里把玩着一支未投的箭。两人的目光再次相遇,这次他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林清月脸一热,慌忙垂下眼。
接着轮到男宾。谢云驰上场时,周围静了下来。他连投三矢,第一支正中壶心,第二支从壶耳穿入,第三支竟在空中划了个弧,绕到壶后反弹入内——这是极难的“莲花骁”,满场哗然。
“好!”喝彩声几乎掀翻屋顶。
谢云驰却摆摆手,将手中剩下的箭矢一抛:“没意思,不如骑马痛快。”说完竟真的大步离席,往马场方向去了。
这般我行我素,着实惊住了不少人。有老成的摇头叹息“不成体统”,年轻的却目露艳羡——谁不想这般洒脱?只是不敢罢了。
林清月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头那圈涟漪,渐渐成了浪。
宴散时已是申时。林清月随着母亲告辞,上马车前,又回头望了一眼。园中花事正盛,海棠纷飞如雨,而那个玄色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
回府的路上,清河郡主随口道:“今儿谢家二郎也来了,你看见没?那般做派,难怪镇北侯头疼。”
林清月轻轻“嗯”了一声,没接话。她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眼前却还是那支破空而去的箭,和那双漆黑的眼睛。
那一晚,她失眠了。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闭眼就是白日的情景。谢云驰仰头喝酒时滚动的喉结,拉弓时绷紧的小臂线条,还有那漫不经心的一笑…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心口像揣了只雀儿,扑棱棱地跳,又慌又痒。脸也时不时发烫,拿手背冰一冰,却降不下温。
她知道这不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该这般惦念一个陌生男子,何况还是个名声不佳的纨绔。可理智压不住心头的悸动,像春草见了雨,疯长起来。
次日,她借口要找一本琴谱,去了兄长林清砚的书房。林清砚长她四岁,已在翰林院任职,平日最爱结交朋友,消息灵通。
“哥,”她状似无意地问,“昨日春宴,那个穿玄色衣裳的公子…是谁家的?”
林清砚正临帖,头也不抬:“玄色衣裳?哦,谢云驰吧。镇北侯府的二公子,有名的浪荡子。”顿了顿,笔锋一转,“你问他做什么?”
“随便问问…看他箭术极好。”
“箭术是不错,可惜不用在正途。”林清砚搁下笔,“上月他在西郊猎场,为争一头白狐,跟兵部尚书家的公子动了手,把人家胳膊都打折了。镇北侯从边关寄信回来骂,他倒好,转头又去红袖招包了场。”
林清月心一沉:“红袖招?”
“秦楼楚馆,不是什么好地方。”林清砚看她一眼,“月儿,这种人离远些。父亲正给你相看人家,王家三郎、李家五郎都不错,知根知底的。”
她没应声,只低头翻琴谱。纸张沙沙地响,那些工尺谱却一个也看不进去。
之后几日,她总有些神思恍惚。绣花时扎了手,读书时翻错了页,用膳时也常举着筷子发呆。碧痕担忧地问:“小姐是不是身子不适?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不用。”林清月摇摇头,走到窗边。
窗外春色正好,两只黄鹂在枝头跳来跳去,啁啾欢快。她忽然想:谢云驰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骑马,还是在喝酒?抑或…又在哪个秦楼楚馆里,听歌看舞?
这念头让她胸口发闷。
三月末,城西马场有赛马会。林清月原本不爱这种热闹,却破天荒地央兄长带她去。林清砚拗不过,只得答应。
马场人山人海,看台上坐满了锦衣华服的男女。林清月戴着帷帽,纱帘垂下,遮住了面容,却遮不住她四处张望的目光。
然后她看见了他。
谢云驰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正在场边热身。他没穿骑射服,而是一身简便的深蓝劲装,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精瘦的小臂。马跑起来时,他俯身贴在马背上,人与马几乎融为一体,速度快得带起一阵风。
周围有人在议论:“谢二又来了?听说他这匹‘黑云’是从西域弄来的,日行千里!”
“何止马好,他骑术也是京里数一数二的。去年秋狩,他一人猎了三头鹿、一头野猪,还得了圣上夸奖呢。”
“可惜啊,功夫都用在这些玩乐上了…”
林清月听得入神。原来他并非一无是处,只是不屑走寻常路。
号角响起,比赛开始。十几匹马如离弦之箭冲出,谢云驰一马当先。过弯、跨栏、疾驰…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充满力量的美感。最后冲线时,他领先第二名足足两个马身。
满场欢呼。谢云驰勒马停下,黑马扬蹄长嘶。他翻身下马,接过同伴递来的酒囊,仰头就饮。酒水从唇角溢出,顺着脖颈流下,浸湿了衣襟。他却浑不在意,随手抹了把脸,笑得张扬肆意,阳光下牙齿白得晃眼。
那一刻,林清月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攥紧了,又倏然松开,涌上一股热流。
她忽然明白了这些日子的辗转反侧是什么。
是心动。是对那个自由不羁的灵魂,不可抑制的向往。
回府的马车上,她一直沉默。林清砚以为她累了,也没多问。其实她是在想:若是嫁给这样的人,日子该是怎样的?一定不会沉闷吧?他不会要求她日日待在深宅绣花,或许会带她骑马踏青,看遍山河…
这念头疯狂生长,再也压不住。
四月初八佛诞日,她随母亲去大慈恩寺上香。跪在佛前时,她竟偷偷许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明知不该,却管不住自己。
上完香,母亲去听方丈讲经,她带着碧痕在寺里闲逛。不知不觉走到后山的银杏林,这里人迹罕至,古木参天,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然后她看见了他。
谢云驰靠在一棵千年银杏下,闭目小憩。他今日穿着月白的长衫,难得的素净,少了平日的张扬,多了几分清朗。阳光透过新绿的叶子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林清月屏住呼吸,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梦。她悄悄走近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些——看他挺拔的鼻梁,看他微抿的唇,看他襟口露出的锁骨线条。
“谁?”谢云驰忽然睁眼。
林清月吓一跳,慌乱后退时踩到裙摆,一个趔趄。谢云驰伸手扶了她一把,他的手很稳,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春衫传来。
站稳后,他松开手,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林小姐?”语气有些不确定。
他记得她。林清月心头一跳,脸热起来:“谢、谢公子。”
谢云驰点点头,没多言,转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回头,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珍珠步摇上——正是春宴那日戴的。
“步摇很配你。”他忽然说,声音淡淡的。
林清月怔住,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大步离去,衣袂飘飘,很快消失在林深处。
她站在原地,许久没动。发间的步摇在风里轻响,泠泠的,像她此刻的心跳。
碧痕找过来时,看见小姐站在银杏树下,脸泛红晕,眼里有光,唇边噙着一抹不自觉的笑。
“小姐遇着什么好事了?”
林清月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手指却轻轻抚过步摇上的珍珠。
那一晚,她彻底下了决心。
她要嫁他。哪怕他是浪子,哪怕前路难测。她信自己能暖化寒冰,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十六年来循规蹈矩的人生,第一次生出了叛逆的念头。像一株常年不见光的植物,忽然见了春阳,便疯也似的想要生长,哪怕迎接它的是风雨。
她坐在窗前,就着烛火给谢云驰绣第一个香囊。月白绸子,金线鸳鸯,一针一线都缝进少女最赤诚的心事。
窗外春深似海,海棠谢了,芍药正艳。而她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只是她不知道,有些春天,是开不出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