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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命运 ...

  •   (一)

      许锥儿六岁那年的冬天,雪大的得埋膝盖了。走起路来,也沙沙的,响的很,他爹天不亮就揣着俩窝窝头进了山,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洞里掏只野兔子。说到底还是动物能冬眠,可人却不能在床上干卧着。
      锥儿缩在漏风的被窝里,听见他娘在灶房咳嗽,一声接一声,要把肺给咳出来。
      “锥儿,起来了嘛。”没听到他应声,他娘就掀开帘子进来,手里端着个能照见碗底的稀粥,粥面上飘着两片黄菜叶。许锥儿这才爬起来,光着瘦棱棱的脊梁,想给他娘先拍背。 他娘握住他冰凉的小手,鼻头一酸:“不碍事不碍事,快吃吧,吃完和娘去干活”
      河面结了冰,杵衣棒砸下去,冰碴子能溅到脸上,许锥儿蹲在一旁,被他娘裹成了个球,还是头儿红的跟夕阳似的球儿,他看着他娘把冻成冰疙瘩的衣裳一点点按进水里。手指头很快就冻红了,他娘有几个指节还裂了口子,渗着些血丝。
      许锥儿在河边看着,野草早就变得干瘪,仓皇的没有韧劲,他薅起一根在手头打转,其实他娘平常干活不爱带他,可雪下的急,他家的茅草房子看起来实在脆弱,他娘不敢把他一个放在屋里头。

      “哟,这不是许家的小锥儿么?”几个半大小子背着柴火路过,领头的是村东头刘寡妇家的铁蛋,“咋陪你娘洗衣裳?真成小丫头片子了”
      许锥儿低头不吭声,把脸往破棉袄领子里缩。远远望着他娘,他生得是好看,眉毛细细弯弯,眼睛大,睫毛长得像把小刷子,颊边还有颗小痣。村里孩子总拿这个笑他。
      铁蛋扔了柴捆,跳过来就要捏他下巴:“让哥们几个瞧瞧,这小脸嫩的,嘿,比王老财家大闺女还俊咧!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你是个带把儿的,白瞎了(liao)了这长相”
      许锥儿穿的多,腿也麻,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兽。作势就要起身去打,铁蛋被他眼里的光唬了一会儿,但也就一瞬,随即恼羞成怒,一脚踹翻洗衣盆。破木盆顺冰面滑出老远,洗好的衣服散了一地。
      听到动静,他娘起身一看,“锥儿~锥儿~ 铁蛋,我看教训你的还不够,死人养的”许锥儿他娘提着杵衣棒赶过来,脸气得发白。她身子弱,可教训崽子还有些能耐。铁蛋几个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傍晚,许锥儿他爹回来了。肩上扛着捆湿柴,手里果真拎着只灰兔子,不大,瘦骨嶙峋的。吓的直蹬腿,看见许锥儿坐在屋里,两只小手卧在屁股底下,显然是冻着了,他爹放下东西,蹲下来掏出他的手,儿子手上满是冻裂的口子,他爹缓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闷闷道:“,锥儿,明儿爹去镇上,看能不能扛两天大包,给你换副棉手捂子。”
      夜里,许锥儿跟他爹娘睡一个被窝。他那床被子实在是破了孔,漏了风,暖也暖不起来,他拱到爹娘中间,可暖和了。他家唯一那条老黄狗,也挤在炕角,呼哧呼哧喘气。
      “爹,娘” 外头已没什么别的动静,只有屋上头的茅草被风刮的呼呼响,许锥儿小声说,“俺真想是个女娃娃。”
      他爹娘在黑暗里愣了半天,他娘连忙去摸他脑袋,傻孩儿别不是发烧了。
      不是发烧,莫不是说梦话?
      可许锥儿的眼睛睁的又大又亮
      ”他们说我是个女娃娃,就能卖钱了,爹,娘,你们两把我卖了吧,铁蛋说我这样的,人家不嫌弃男女 ”
      许锥儿感觉被窝里变热了, ”孩子咋这样瞎说,铁蛋那王八羔子,他爹就是被他给克死的” 他娘带着怒气的侃。要不是他爹拦着,他娘现在都能去村里踹寡妇的门,他爹一双大手摸他脑袋,也不责备,只是说:“傻话。是男是女,都是爹娘的孩儿。”
      “可他们,他们老笑俺”
      “让他们笑去。”他爹声音沉沉的,“咱锥儿心善,手巧,能干活,比他们哪个孬种都要强。等你娘身子好些,爹让村里写信的叔认几个字,不图念学,就图不受人糊弄。”
      许锥儿六岁的概念里没有其他,只有他爹娘。
      许锥儿“嗯”了一声,把冰凉的小脚丫贴在他爹暖烘烘的肚子上。他爹嗷一声,窗外北风也嗷嗷叫,可被窝里是暖的。他闻着爹娘身上熟悉的气味,狗呼噜声,慢慢睡着了。
      梦里没有铁蛋,只有一碗热腾腾的兔子肉,油花亮汪汪的。
      他爹按着他的手,让他写字。

      (二)

      魏德永九岁那年,已经能把《三字经》倒着背了。魏家正房堂屋里,他穿着簇新的一件宝蓝绸缎小褂,背着手,一字不差地给来客背书。满屋子人啧啧称赞,魏老太爷捻着山羊胡,眼里是藏不住的得意。一脸的骄傲。
      “德永这孩子,开蒙早,天分高,七岁都能吟诗作赋,人家呢,还说他莫不是个伤仲永,可德永这孩子,也不恼,这两年了,更是精进,实在是块读书的好料。”私塾先生夸道,圆框眼镜得意的挂在鼻子上,手里珠子盘的飞快。
      背完了经,赏钱是一小锭银锞子。魏德永规规矩矩接了,道了谢,一出堂屋门槛,就撒丫子往后院跑。银锞子被他随手塞给贴身小厮栓柱:“拿去,买些画本儿,剩下的全归你!”
      后院马厩旁,他养了只鹞鹰,叫“铁爪子”,是前些日子蔡老爷送的。他家的大儿子和德永是发小,那孩子也聪慧,可到底要顽劣些,可他那种家庭,顽劣也算一种优点,魏德永爬上石墩子,想把鹞鹰架出来玩,被喂马的老李头慌忙拦下:“哎哟,我的大少爷哟,这可不使不得了!让俺去唤那教鸟的,这扁毛畜生野性大,小心叨了您的眼啊!”
      “怕啥!它听我的!我是他主人”魏德永小脖子一梗,蛮劲上来。正闹着,他娘房里的丫鬟寻来:“大少爷,太太叫您去试新衣裳,明儿个要去县里赵局长家吃寿酒。”
      新衣裳是西洋呢料的,看着硬挺,领子浆得能划人。魏德永被按在镜子前,随意被丫鬟婆子们摆弄。他趁人不备,一把扯掉脖子上的红领带,随意便扔在地上:“勒得慌!不戴!” 一套黑色西服穿在半大孩子身上,却透着番娇贵。
      次日去赵局长家,车正路过街市。魏德永趴在车窗边,看见一群半大孩子正在空地上抽冰嘎(陀螺),笑声传得老远。他巴巴看着,直到拐弯。身旁惯会猜心思的小厮凑过来小声说:“少爷,回头小的就给您弄个冰嘎,用牛骨的,一准比他们的都大”魏德永没吭声。他不稀罕更大的,他就想跟那群野孩子一样,在冰上撒欢地跑,摔个屁股墩儿也不怕脏了衣裳。可他从小就没那个机会。
      赵局长家的席面摆了三桌,山珍海味。大人们推杯换盏,说着他听不懂的官场话、生意经。魏德永被安排坐在一群小客人中间,个个都穿着体面,说话呢死气巴来的,不是秀着自己爹娘的故事,就是说着今又掏个什么宝贝,他觉着没意思,趁大人不注意,溜到后花园。
      园子里有假山,他蹭蹭就爬了上去,站在高处往远处看。能看到城外的土路,稀稀拉拉的行人,还有更远处灰蒙蒙的山。山那边是啥样?也有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规矩吗?
      “德永!快下来!成何体统!”他爹的喝骂声从下面传来。魏德永慢吞吞往下爬,他突然想,要是能像那只鹞鹰以前一样,扑棱棱飞出去,飞过这高墙,该多好。

      可他也想 如今的鹞鹰,好像也不会飞了

      (三)

      许锥儿十岁那年,他娘没了。开春时咳出了血,爹把娘强拉到镇里,可那老鼻子说来晚了,没救了,也没开药,就像是招了什么祸害,直接把人打发走了,他娘没撑到麦子抽穗。他爹一夜之间老了十岁,背驼得不能做活。家里能卖的都卖了,才换了口薄棺材。下葬那天,却是雨夹着雪,许锥儿穿着单衣,跪在泥水地里,看着他娘被黄土一点点盖住,哭的小声,牙齿却把下嘴唇咬出了血。
      以前他娘和他说过,人死了,就隔了层黄土,也还有日子能寻。
      可是他看着那层黄土,把他娘最后那点样子也带走了。
      家里那条老狗,毛都秃了,还颤巍巍地跟着送葬,对着新坟低低呜咽。回家的路上,它倒在许锥儿脚边,就再也没起来。许锥儿把它埋在了他娘坟旁,想着,这狗还能做个伴。

      家里彻底空了。他爹更没个人气,进山的时候越来越多,腰还弯着,却不得不去,有时几天不回。许锥儿学会了所有活计:挖野菜,捡柴火,用破瓦罐煮糊糊,给自己补衣裳。针脚歪的不大好,他娘还没八自己的手艺传下来。
      铁蛋他们还是常来招惹。有一回,他们把许锥儿堵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抢了他刚捡的半筐野草。“小娘们儿,叫声好听的,就还你。”许锥儿这回没低头。他抄起地上一根粗树枝,死死攥着,眼睛通红:“还给我。”
      那眼神太骇人,像不要命了。铁蛋心里有点怵,可想起之前,嘴上还硬:“咋的?还想动手,这回,你娘可没地救你了”手里把筐子扔在了地上。许锥儿捡起筐子,手边拿起一块石头就是一投,他把头准,遗传他爹,铁蛋登时头鼓个大包。
      一旁看热闹的也不笑了,就站那啥也不干,插着兜儿 ”许锥儿,你给我等着,我喊我新爹来揍你”
      许锥儿自然没当回事,拿着剩了一些野草的筐,退进自家那摇摇欲坠的柴门。
      他还要煮饭,今天他爹该回了
      夜里,他爹回来了,带回来一点糙米。许锥儿生火热饭,火光映着他平静的小脸。他爹看着他麻利的动作,忽然说:“锥儿,是爹对不住你。”
      许锥儿摇摇头,把煮好的粥盛到缺口碗里:“爹,吃饭。”
      他不再说“想当女娃”的话了。他知道,这世道,男娃女娃,苦都是一样吃。只是有时对着水缸里模糊的影子,他会迅速移开眼。那过分清秀的眉眼,如今只让他觉得是个累赘。

      (四)

      魏德永十三岁,已经是镇上“有名”的小爷。书念得不差,可心思活,主意大。领着一帮家世相当的半大少年,逃学斗蛐蛐,下河摸鱼,甚至偷偷跑去镇上的楼儿听梆子戏。先生告状,魏老太爷的戒尺打断过两根,可打完了,他该咋样还咋样。
      有一回,他跟人打赌,爬上了镇上最高的关帝庙,把一枚铜钱放下。底下看热闹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惊呼不断。他利索地下来,拍拍衣裳,接过赢来的蝈蝈笼子,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笑。心里却空落落的,那高处的气儿,好像也没那么自在。
      蔡老爷升了官来家喝酒,拍着他的肩膀对魏老太爷说:“老哥,德永这孩子,胆大,机灵,是块闯荡的料!光会死读书不行,这世道,得有点野性!”
      魏老太爷笑着摇头,心里却动了动。这年月,兵荒马乱,或许……真该变变了?
      魏德永开始跟着家里的管事跑一些小生意,去码头,下粮行。他学得快,嘴皮子也利索,见了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说上话。他喜欢这种活气,比在书房里对着之乎者也有意思得多。也就是在那乌烟瘴气的码头上,他第一次听说“鎏金楼”的名头,听说那里的热闹,那里的“风流”。心里头,那颗被规矩束着的心,有些什么东西在往外冒。
      但他也有怕的时候。他怕他娘叹气,怕他爹失望的眼神。每当他做了“出格”的事,夜里躺在锦绣堆里,就会想起这些。可第二天太阳一出来,那点子愧疚又被更大的无聊和憋闷盖过去了。他觉得心里有股劲,一股不知道往哪儿使的劲,推着他,总想撞破点什么。
      他是大公子,他想干什么,想要什么,都是靠自己挣来的,这没什么可羞耻的。
      (五)

      许锥儿和大爷,一个在漏风的茅草屋里,就着咸菜疙瘩喝能照见影子的粥,心里算计着明天的柴火去哪里捡才不跟人抢;一个在高墙深院里,对着满桌鸡鸭鱼肉挑挑拣拣,心里琢磨着明天去哪里找点新鲜乐子。
      一个手上的裂口,春天来了还会痒,;一个心里的痒,却越来越抓挠不着。
      他们之间,不止是山路,还是云泥。
      有一年春天,许锥儿在山坡上挖野菜,看见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晃晃悠悠掉下来,挂在酸枣树上。那风筝真漂亮,绢布的,画着威风的老鹰,比村里孩子糊的破纸风筝不知强多少倍。他费劲取下来,拿在手里看了好久,最后小心地折好,带回家,塞在了房梁的缝隙里。偶尔抬头看看,心里会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能放这种风筝的人,过得是啥日子呢?
      他不知道,那只“鹞鹰”风筝,是魏德永在自家后院放烦了,一脚踹了线轴,任它飞走的。小厮作急要去找,因为那是魏德用喜欢的,可小厮被他骂了回来:“一个破风筝,也值当你跑断腿?没出息!”

      风筝飞走了
      风吹过山野,也吹过高墙。裹着沙尘,裹着柳絮,裹着各自命运里微不可察的尘埃飞到了那个酸枣树上,一切缘分都在无人知晓的岁月里,默默生长。
      直到很多年后,一场意外,一场凋亡,一阵哭诉,一场大雪,还有那么一辆驴车。
      把这两粒不同的尘土,吹到同一个炕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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