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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二虎 ...

  •   夜深,秦二虎翻出后院,那姓蔡的下的是个狠手,以剿匪的名义硬生生打了他三天三夜,鞭子一条一条的招呼,打完了就由他自生自灭,其实秦二虎也晓得,他多半是死不了,他们几派土匪和军阀都是串了通的,姓蔡的也不能真把他弄死,要没交保护费,他秦不能苟到今天。他早就买通了底下人,给他提前放了出去。
      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但最伤的,还是那么个心尖尖,像被冰水浇过了,凉飔飔的漏着风,流着脓。
      他记得锥儿最后看他的那一眼,真没有半点情愫,却是被欺负的惶恐。
      他真是个混蛋,喝了酒,弟兄们侃几句,他就心思上来,欺负了心上的尖尖,他秦二虎混账了半辈子,抢过粮,放过火,在官兵刀口眼里过活,什么日子他都过过,如今他蛮横惯了,还真以为一夜的照顾都是情意,也真以为反抗都是欲拒还迎了,说到底他还是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混球,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纠缠,是有多么的腌臜。
      “娘的,俺真他妈的没出息!”秦二虎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踉跄着逃出城外。蔡旅长的兵还假模假样的在镇上挨家挨户的搜,火光把人晃得心烦。他得找个地方好躲过这波风头。
      溜进城外,爬进乱葬岗,他趴在冰冷的坟包后头,凉风在四处叫嚣着,只有夜猫子叫得欢,庄子里并没什么人烟,地里也都是水洼洼,还说什么粮食,野草都懒得长了,抽条一细条,颤巍巍的抖着,野猫叫的欢,像小孩苦闹,只把人心里叫的发着毛。
      秦二虎卧在那,身上浸着汗和血,他想起许锥儿的话
      “二虎哥,就是旁人,俺也是要救的。”
      是了,锥儿心善得像个菩萨座前的童子,长得也像,他那年倒在雪堆里,几乎药死了,或者说其实已经死了,他模样吓人,来往有人朝他点火,说莫不是个山里精怪,还有的直接放炮,笑骂着说要赶年兽,他当时脑袋是晕的,可耳朵却是清的,他想这种日子,妖怪倒过的比人要好嘞。他看见那么搁人,背着自己,腿在地上拖着,他被人抱着,身子贴着身子,他念着那么点湪,只把那人刻在心里,他想法简单,谁救了他的命,他就是要还人家的,可秦二虎到底不识几个字,后来又当了土匪,等混成个人儿,只听说许锥儿被人搂了去,他爹没了,屋子也倒了,他沿途找这,却一次次扑空,他念着他的好啊,仗着几分救命之恩,一见到人,就想把人往土匪窝里拽,跟强抢民女的恶霸其实也没区别。
      反观魏家那个瘫子……呸!现在瞧着也倒能拄拐了,他当时想富贵人家说是冲喜,其实就是买个照顾人的伙计,可事实上,那魏德永看许锥儿的眼神,像护食的狼崽子,虽然让他秦二虎浑身不舒坦,可那份紧着、护着的劲儿,秦二虎再怎么讨厌魏家,那份情,暂时也在他眼里做不了假。
      “算你狗日的还有点良心……”二虎闷哼一声,撕下里衣干净的布条,重新捆紧胳膊上的伤。他额角疼的青筋直蹦,他想起这些年,拉着几十号兄弟劫富济贫,听起来威风,可抢来的粮食分到穷苦人手里,又能顶几顿饱?这世道,富人越富,穷人骨头熬干了油也填不饱肚子的。他这点子“义举”,就像拿水瓢舀大海,顶个屁用,外界还说他恶人一个,四处捞男娃子欺负,呸!,他不做恶人,早死了,啧,这世道,说到底才是吃人的恶人!

      他还想起当时自己悠悠转醒,屋里火光咋咋呼呼带点火星的亮,许锥儿脸红红地问:“二虎哥,俺想问,你将来要什么打算。” 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那个场面,如今看来,让他想起后来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都沾着洗不净的血腥气。他秦二虎是想当英雄,他不是想当恶棍啊。

      天渐渐亮了,秦二虎觉得身上滚烫,遂摸到一个看坟人废弃的窝棚,好在里头有半缸黑色的雨水,还有几块发霉的东西。他蜷在草堆里,身上发烧,浑身滚烫,她迷迷糊糊做着梦。一会儿是许锥儿在雪地里给他背回去;一会儿是兄弟们喊着“大哥”一样的冲锋陷阵;一会儿又会到他爹娘饿死在逃荒路上的惨状,最后,他梦见一支穿着灰布军装的队伍,打着旗,唱着嘹亮的歌,给贫苦农户分田地,建学堂……那景象,是他从未见过的敞亮。他睁眼一看,一轮太阳照在面上,风依旧在吹
      几天后,秦二虎拖着还没好利索的身子,悄悄潜回了以前活动的山坳。寨子已经被蔡旅长的人端了,只剩焦土。他找到藏在山涧里的两个负伤的心腹兄弟,这才知道好些人都散了,有的回了家,有的投了别的山头。这也得亏他当时说的,要是情况不对,大家还是四处散了,好歹能保命。
      “大当家,你可算是回来了!”兄弟看见他,眼圈都红了,恶狠狠的说“蔡扒皮放出话,悬赏一百大洋要大当家的脑袋!”秦二虎摆摆手,灌了几口凉水,这才舒服了,哑着嗓子问:“还有多少兄弟?”
      那亮兄弟支支吾吾,恐怕上了人心,低声答 “就……就剩我们俩了,还有黑娃他们几个,听说往北边跑了,说是,说是去投奔起yi了。”
      “起yi?”秦二虎心里咯噔一下,和他梦里那支队伍竟然对上了号。
      “嗯,说也是穷人的队伍,要打土豪,还真给穷人分地,更不欺负老百姓。”几人眼里闪着光,“大哥,咱们……咱们也去吗?”
      秦二虎没立刻回答。他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想起许锥儿,想起魏家高墙,想起自己这半生漂泊。继续当土匪,其实早晚也是个死;回家种地?他早就没家了。或许,那条北上的路,才是真正的“亮堂地方”。
      又休养了十来天,秦二虎能走远路了。到底名字戴个虎,秦二虎决定去找许锥儿道个别。这一去,山高水长,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是死还是活,旁人也不知道了,他得亲眼再看看锥儿,把话说清楚,也好了却自己这桩糊涂心思。
      秦二虎不敢白天去,便趁夜翻墙进了魏家。他对大院格局熟门熟路的,不过那墙确实高,外面用土和粮食和的,打散下来,也能吃食,他躲过巡更的,摸到许锥儿和大爷住的那排后罩房。窗纸透着暖黄的灯光,映出两个人影。一个是许锥儿,正坐在炕沿边,低着头,像是在干什么,侧影,另一个是魏德永,就坐在他身后,一只手搭在许锥儿瘦削的肩上,微微俯身,像是在看他手里的什么,两人都靠得极近。
      其实秦二虎心里那点残存的火星子,早就灭了。他原本还想说点狠话,吓唬吓唬魏德永,可见了这光景,什么话都显得多余又可笑。他正准备悄悄退走,却见许锥儿像是心有所感,忽然抬起头,朝窗外望了一眼。
      秦二虎下意识缩进墙角的暗影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轻微的开门声。许锥儿披了件外衫,端着个盆出来,像是要倒水。竟走到院角的排水沟边,左右看了看,轻轻唤了一声:“……二虎哥,事你嘛?”

      秦二虎心里一紧,慢慢从暗处走出。
      锥儿还肯叫他

      月光下,许锥儿看见他,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是微微蹙眉:“你伤好些了嘛?”声音压得低低的,原来锥儿早知道他跑了的。
      “轻伤,俺,俺死不了。”秦二虎粗声粗气地说,自觉走近几步,许锥儿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脸颊似乎丰润了点,穿着干净的棉布衣裳,像个正经人家的小少爷。“
      许锥儿点点头把手里的盆放下,“老大对俺好。”他顿了顿,看着秦二虎,眼神清澈见底,“二虎哥,你以后,有啥打算?”
      秦二虎深吸一口冰冷的气,喘了喘:“俺要走了。往北边去。”
      “北边?”许锥儿有些茫然,他不知道北边有什么好地方。
      秦二虎盯着他,继续“俺想明白了,劫富济贫救不了命。俺要去干点正经事,对得起你当年救俺的那么个夜,我要去赎罪去”
      许锥儿似懂非懂,但听到“正经事”,眼睛亮了亮,虎牙一漏:“那好!走正道好!”他像是松了口气,又有点担心,“那路上,险不险?”
      “刀山火海俺也闯了,怕啥。”秦二虎咧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他看着许锥儿,心里堵得慌,好多话翻滚着,最后只憋出一句:“锥儿,当年的事,谢了。是俺混账,对你存了歪心思。你要是气,现在就把俺打死吧,就当赔了你那条命。”
      许锥儿低下头,用脚尖蹭着地上的土:“俺没……俺知道你不算大坏人。就是……就是,喝了酒。”
      听他这话秦二虎心理更加刺挠了,对,那天,是喝了酒,却也不全怪酒,可随即还是一改脸色道,“俺跟你说正经的。魏德永那小子……”他朝亮灯的窗户瞥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带着股狠劲儿,“他现在对你好,俺瞧着了。可富贵人家,我见多了,他要是哪天敢犯浑,欺负你,给你气受,我到了地方,给你寄信,你到时,指个人给俺捎个信!千山万水,俺秦二虎也回来给你出头!哪怕拼了这条命,也再卸他一条腿!”
      他说得咬牙切齿,却是真心话。哪怕他走了,也得让魏家知道,许锥儿可不是没滴撑腰的!
      许锥儿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是嘲笑,是那种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被逗乐的,软软的笑。他抬起脸,颊边那颗小痣在月光下抖:“哈哈哈,二虎哥,你看你,又说浑话。老大他不会的。”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魏德永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达:“丫儿,水凉,倒完快回来了。”
      “哎,好,俺就回!”许锥儿赶紧应了一声,又看向秦二虎,眼神柔和,“二虎哥,那你,保重。路上也当心些。”
      随着拿出个小袋子,就要强行塞到秦二虎手里,二虎正推脱呢,许锥儿沉声说:“再不走,俺可喊人了啊”
      秦二虎知道这确实是该走了。他深深看了许锥儿一眼,像是要把这模样刻进骨头里。
      “你也是,要好好的。”
      说完,他不再回头,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黑暗中,背影决绝,一如他当年落草为寇时的义无反顾,只是这一次,方向不同了。

      许锥儿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才轻轻叹了口气,端起身后的盆。一转身,却见魏德永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口,披着长衫,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深沉,看不出情绪。

      “外头冷,进屋。”魏德永的声音也听不出波澜,只是伸手,自然地接过许锥儿手里的空盆。

      “好。”许锥儿乖乖应着,跟他进了屋,掩上门。
      魏德永把盆放好,转过身,看着正在低头搓手的许锥儿,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他走了?”
      许锥儿动作一顿,抬起头,有些心虚却也“嗯”了一声。见大爷不继续 ,许锥儿蹭过去,挨着他坐下,小声说:“他说……他不做土匪了,要去北边找队伍,干正经事。”
      魏德永从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没说话。
      锥儿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秦二虎最后那番“卸腿”的狠话咽回了肚子里。

      魏德永反手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掌心,用力握了握。灯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融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远处,隐约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归于寂静。
      许追儿不知道,他那个布口袋,摆在那,魏德勇塞了封信,还多添了那么几个白亮亮的大头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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