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d Spring》西楼马夫

5、五

　　五

　　在那个看似宽松的思想环境里，自由，是相对而言的。对于大多数人，在这个以校长追随者居多的小型社会里，他们的思想萌芽有了强大的靠山。
　　新三民主义何其有魅力，不仅使中共愿意接受，甚至使共产国际也颇为动心。
　　而身为智者的孙先生，也同时需要联合在反压迫方面颇有成就的民族。他看上了苏/联，也选择了正确的盟友——共产国际扶持下的中共。
　　但反对“党内有党”亦大有人在，因此这个力量薄弱的组织多少会受到排挤。身处完全不属于自己的环境，不知过了多久，王耀才迫使自己习惯了包括廖禹初在内的同学不时发出的感慨。
　　抑或说是一种坚定的表态。
　　一种顽固得容不下任何杂质的执念。
　　在他们年轻而稚嫩的脸上蒙上疯狂的、甚至有些病态的阴影。
　　“我——是校长的崇拜者。”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廖禹初的脸上扬起略微的兴奋，整个人都在表达一种不容置否的态度。
　　“听起来刺耳又可怕。”王耀曾这样对伊万描述。
　　“别去听他们。”伊万扬起宽大的手掌压在王耀肩上，“或者当他们这么说时，你也可以发表自己的感慨。”
　　“我发表什么啊？”王耀笑起来，“马克思？还是列宁的崇拜者？”
　　伊万拍拍胸脯：“伊万•布尔金斯基的崇拜者。”
　　王耀愣了一秒来钟，然后打击他说：“去你的，谁不知道伊万•布尔金斯基，一个小小的苏/联□□，酸得要死的文艺青年。”他顿了顿，向伊万扬起眉毛，“这样的人有什么崇拜者？”
　　“马克思、列宁同志？那太遥远了。”伊万说，“你们的校长近在眼前，为了公平，你也得找个有血有肉近在眼前的人。”他说着指了指自己，“不是么？”
　　“一个马克思主义的坚定追随者，拥有梦想的上进青年，有文化，有思想，身体强健。”伊万红光满面地描述道，“你需要这样一个崇拜的对象。”
　　“滚。”王耀这个字说得字正腔圆，声母韵母格外分明，他撩开伊万的手，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伊万浅浅地笑起来，整个人的轮廓都柔和开来。王耀别过头去不再看他。他们在街角的小咖啡厅里坐了很久，看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谁也不先行打破沉默。
　　咖啡厅的桌布不是很干净，上面有许多未洗净的污渍，深浅不一。咖啡很廉价，喝进嘴里如同加了苦味的白开水。王耀皱起眉，放下杯子。
　　“难喝死了。”他终于忍不住抱怨，作为另一段对话的开场白。
　　伊万很快说：“别心疼，不用你付钱。”
　　王耀嘲笑他：“请我喝这种咖啡，你不嫌寒碜？”
　　伊万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你在巴/黎娇气惯了。这是在广/州。”他顿了顿，“最重要的，你面前坐着的是无产阶级，小耀。”
　　王耀撅起嘴，“别一副教训的口吻。”
　　“能陪你来这种小资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伊万笑道，“别对我苛求太多。”
　　王耀无语，他别过头去再一次不看伊万。每一次自己无力还击的时候他总是选择无视他。但他总挂在脸上的好气的微笑又让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好像自己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就像王辉一样，能以好脾气包容自己的不懂事。
　　就在这个时候，王耀看见迎面走来的苏青。咖啡厅是露天的，所以他很快发现了身着学生装的苏青，与此同时苏青也很快看到了他。
　　“王耀。”她跳跃着跑过来，很激动的样子。苏青留一头齐耳的短发，正派的学生模样，笑起来嘴角能咧到耳根。伊万不是第一次看见她。她家住广/州，是黄/埔军事教材的翻译，也是一个留学法/国的年轻姑娘，性格热情，挺招人喜欢的。
　　“在和谁约会呢。”苏青一脸笑容，没等王耀解释，转向对面的人，看到是伊万后，笑容略显尴尬。“啊，是伊万老师。”她不好意思地伸出手，把侧脸的头发拢到耳后。
　　毕竟不太熟悉，再加上是苏/联来的□□，苏青不自觉显得拘谨起来。
　　伊万扬起微笑，尽量使气氛轻松一点：“小耀是在和我约会呢。”
　　果然，这句话招来了王耀没好气的回应：“谁和你约会！约会会来喝这种难喝得要死的咖啡吗？”
　　气氛重归轻松，苏青再一次笑起来：“有多难喝啊。”她说着抬起王耀的杯子抿了一口，品茶似的。顿时猛地放下杯子，“确实啊，伊万老师，你们怎么会选这种地方。”
　　伊万再一次叹气：“你们两个被法/国宠坏的小孩。”
　　“我们不是孩子。”苏青踮起脚尖，让自己和王耀一样高，“我们十八岁了。”
　　伊万突然站起来，高大的身影完全顿时遮住了苏青与王耀上方的光线。他露出俄/国式的大号笑容：“我二十三岁，在我面前你们都是孩子。”
　　王耀笑他竟和苏青认真，觉得眼前的苏/联青年突然间变得很可爱。他拉了拉苏青的衣袖：“算了，这就是老师。我们不跟他计较。”
　　苏青咯咯地笑出声来：“王耀，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感觉真让伊万挫败，并且两人难言的默契顿时让他感到莫名的失落。他若无其事地坐回去，继续品尝面前的咖啡。
　　“老师，我和苏青想先走了。”王耀并没有坐下的意思，他和苏青步调一致地退离桌边一步。“我和她很早就约好去瞿先生那里，讨论教材翻译的事，既然今天遇上了，就去把事情办了吧。”
　　“我今天恰好带了课本。”苏青得意地扬了扬手提布袋。
　　伊万抬起头来，继续听他说。
　　“对不起。”王耀报以歉意的微笑，发自内心地。苏青说道：“不好意思，伊万老师，我把王耀要走了。”
　　伊万笑着摆摆手，“你们去吧。”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替我向瞿先生问好。”
　　“一定。”王耀说。然后和苏青一前一后地离开了。
　　伊万吞下含在嘴里的咖啡，觉得苦涩之味从喉舌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广/州的夏天还是那么烦闷而冗长。伊万听见蝉鸣，来自路边高高的长势很好的樟树。
　　他开始想念家乡的六月了。
　　“虽然那个时候，还会飘点小雪。”他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