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染三月香》扶风写月

29、金銮薄瑶(6)

　　戴好面纱从凤西楚的房间走出时，天已经大亮。我打了个哈欠，决定回屋继续补觉，迎面却遇到端着食盒的上官醉，微施粉泽，映得面若桃花。她的目光触及我裸露在外的脖子，桃花倏然萎靡，震惊的似难以相信。

　　我被她盯得些许不自然，轻咳了一声，学着肖师太无限扭捏的摆出娇羞的模样，“诚然，就是你想的那般。”

　　语毕，上官醉惨白的面色瞬间灰败。我觉得自己有些不厚道，但是唯独凤西楚，我容不得他人一丝一毫的窥视。这是一场成王败寇的战役，我输不起。

　　“沈公子。”上官醉忽然冲我身后唤了一声作为招呼。

　　我回头，院子里开得正艳的梅树下，紹音执花而立，浅笑灼灼，清晨露重，似在他的周身笼了一层薄烟。

　　我惊喜的挥了挥手，“紹音。”

　　紹音笑意盎然的冲我招招手，我跑至他的身边，却被他搂进怀里，用披风裹的严严的。眉头微微蹙起，有些嗔怪之意，紹音在我的手心比划着，为何穿的这么少就跑出来，着凉又该吃药了。

　　我讨好的笑了笑，把脸贴上紹音温暖的手掌，“下次再也不敢了。”

　　凤西楚身上的香气，似兰，蛊惑媚人，让我每每闻及会悸动不已，甘之如饴的沦陷。而紹音身上的香，更像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清冷，淡淡的，是过尽千帆都无法忘却的微凉，让我心安。

　　紹音扫过我留有痕迹的脖颈，笑容依旧沁人，只是纤长的睫毛缓缓垂下，遮去了眸中的神色。不同于被上官醉看到时的得意，我忽然有些难为情，拢了拢衣领。

　　放在我肩上的手渐渐用力，紹音捋了捋我的头发，暮色，今日哪都不许去，只陪着我罢。

　　我惊讶的看着紹音，印象中，紹音做任何事情分寸都拿捏的十分到位，很少有这种任性的时候。离开山庄一年有余，我确实很久没有和紹音安静的独处了。拉起紹音的手，我点点头，“我今日只陪着紹音，哪都不去。”

　　紹音的笑容倏然扩大，带着孩童似的满足。我忽然有些心酸，以前在庄内，一切事务紹音都要亲力亲为，这么多年从未见他早睡或晚起过，过重的负担使得紹音本就淡然的性格更加早熟和冷僻。

　　上官醉早已不知去向。走出院门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瞅了瞅凤西楚的房间，紧闭的房门忽然露开一条缝，毛球圆滚滚的身子三两步奔到我们面前，然后看都不看我一眼，谄媚的跳到紹音的怀里。

　　我对这只朝秦暮楚没有丝毫节操可言的猫，再次投以深深的鄙视。

　　临近晋阳王大婚，京城一直十分热闹，清早便已是人声鼎沸。

　　在汀州的时候，除了江山和傅香，我没有其他玩伴，爹爹痴迷武学，我只能常年跟着紹音。他在书房做账我就在旁边打瞌睡，他在酒楼谈生意我就在一旁率领毛球胡吃海喝，他去各地视察我就和毛球尾随捣乱，然后玩累了被他背回客栈。

　　紹音牵着我的手，走到路边买了串糖葫芦递给我，我撩起面纱一角咬了口，和汀州的味道不一样，但还是很好吃。紹音笑着抬手抹去了我唇角的糖渣，惹来摊主的惊呼，“公子对你家娘子可真体贴。”

　　我茫然的看着紹音，含糊不清的想要出声解释，却看到他不可置否的笑了笑，有着深达眼底的愉悦。

　　我无所谓的耸耸肩，目光很快被另一边的泥人吸引。最初生病的时候，每天最期待的，莫过于紹音从庄外带回来的各种泥人。后来病好了，就再也没有注意过这些小玩意。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看到忽然忆起儿时与紹音相依为命的时光，那时，紹音几乎是我的全世界。

　　我侧过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紹音摸了摸我的头，宠溺的笑了笑，在我手心写下五个字，我一直都在。我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泪水忽然就顺着眼角流下来，无关悲伤，只是莫名的很触动。

　　捏泥人的老人很热情，“公子和夫人真是一对璧人，要不要捏个泥人像？”

　　我整理好心情，笑靥如花的朝老人朗声道，“那您可得捏的漂亮点，否则不给钱哦。”

　　路过的人都投来好奇和羡慕的眼光，紹音更是笑弯了眉眼，潋潋如月。

　　老人把泥人递给我，是刚才我和紹音头颈相依的姿势，紹音的五官捏的精致且逼真，那璀然的笑意看得我忍不住跟着会心一笑。唯一的缺点是我用纱覆着的五官看不真切，只留眼睛溢满幸福的光芒。

　　紹音看到我失落的模样，笑着安慰道，小色不用担心，过段时间一定会好的。我点点头，冲老人比出一根手指，“我还要一个。”

　　正准备塑我的脸时，紹音从老人的手中要过泥人，在他如玉莹白的指尖下，不一会我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呈现出来了。我惊讶的望着紹音，他是什么时候学会这门手艺的。紹音看出我的疑惑，一丝赧然划过面上，写道，以前，有时候来不及出庄买泥人，你总是很失望，所以后来，就自己琢磨着做了。

　　紹音笑着把捏好的泥人递给我，写道，许多年没有捏了，希望不会太糟糕。我使劲摇摇头，“紹音捏的很好。”想了想，我将他捏的这对泥像揣到兜里，把之前的那个放到他手里，“一人一个，要保管好哦。”

　　紹音点点头，小心翼翼的把泥人放到怀里，无比虔诚。

　　一整天的时间，我们逛遍了大半个京城，我买了许多礼物，直到紹音的怀里再也堆不下东西才作罢。一路偶尔遇到几个与紹音相识的人，都会上前来大声招呼，顺便赞叹一下紹音和他的“夫人”我“情意绵绵情深意切”。后来听着多了，我也就不再出言反驳，只是乘没人的时候，凑到紹音耳边调笑一番，“江湖第二美人，沈家执事，感情史终于有了零的突破喽。”

　　紹音无奈的笑容中带着一丝赧然，腾出一只手轻拍在我的额头上，顺手写道，休得胡说。

　　傍晚，紹音派人将礼物送回安阳府后，带我来到南边的城楼上。站在楼顶，整个都城俯览脚下，远处绯红的天际与护城河粼粼的波光遥相呼应，衬着耀眼的灯火，将城墙恢弘的气势添上一抹艳色。

　　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我紧张的攥紧紹音的手，几乎晕眩。紹音体贴的从身后搂着我，让我的重量都放在他的怀里。微微低头，紹音的下巴轻轻的抵在我的头顶，让我后知后觉的发现，一年不见，紹音已经不再是个羸弱消瘦的少年了。

　　天空忽然飘起雪花，轻轻柔柔的渐渐盈满视野，在光火的折射下闪现出缤纷的色彩。我忍不住抬手接住几朵，但触及体温的一瞬它们就融化了，永远握不住。

　　见我玩的不亦乐乎，紹音也饶有兴趣的双手覆盖住我的手，最后拢成一个圆。

　　幼时生病，我总在山庄寻着一些无聊的事情打发时间，比如捉毛毛虫，比如辣手摧花，比如拔管家胡子，比如将爹书房里的账本剪成窗花，而紹音，那个初始我以为清冷如水的少年，总是耐心的一直陪我胡闹。所以即使是在那最灰暗的时光，我也从未感到过寂寞。

　　紹音忽然握住我的手，写道，第一次见小色，是在十一岁的时候。

　　我闭上眼，将后背靠在紹音的胸口，仿佛回到那年的夏天，“嗯，转眼紹音已经十九岁了，时间过得真快。”

　　紹音顿了顿，又写道，可是在我的心里，你还是最初那个别扭而单纯的小姑娘。

　　不用回头我也知道紹音的脸上，正挂着他惯有的笑容，带着宠溺带着纵容，让我安心的以为，无论何时，只要我回头，都能看到他静候的身影。之前一次和江山聊天，无意中提起紹音，江山说，暮小色，你真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傻妞，因为除了你，沈紹音没有对第二个人那样笑过。后来惊觉，诚然如此。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

　　紹音写下这句话时，我慌张的握紧他的手指，不肯再多看一个字。我开口，声音带着微微地愤怒和凌乱，“你怎么会不在了呢，你是沈紹音，是我哥，是要陪我度过下一个八年，再下一个八年的人……直到老了走不动了，我们也还是要在一起……你别想，抛下我……”

　　长这么大，我从未想过紹音会不在，就如我从未想过毛球将来会娶个漂亮媳妇，然后生一窝小毛球。

　　不知道是不是今晚的月色太过寂寞，这个假设让我无所适从，狼狈的只想逃离。

　　紹音抱紧我轻轻颤抖的身体，着急地写道，小色，别生气，我以后再也不提了。我闭了闭眼，将眼泪逼了回去，喉咙酸涩的如鲠在喉，“嗯，以后再也不许说这样恼人的话了，否则……否则，以后吃糖葫芦再也不给你留了。”

　　我知道这个威胁有些苍白，其实紹音不爱吃糖葫芦，那是我近两年才发现的，他每次都会把我吃剩下的糖葫芦吃完，只是因为我希望他吃完。

　　但是紹音似乎很受用，在我手心缓缓写下一个字，好。一笔一划，深刻隽永。

　　接下来的几天，每个人似乎都很忙。凤西楚忙的不见踪影，紹音忙的不见踪影，连毛球都忙的不见踪影，还有我爹也忙的……只能看到他追着容子陌下棋的身影。王府的客人日益增多，大家都在行色匆匆的忙碌着。

　　唯有寂寞如雪的我，以及同样寂寞如雪的楼轻寒，整日无所事事的厮混在一起。

　　我拎着一壶茶站在楼清寒的房门前，思索着一会如何将江山这个大龄女青年推销出去。

　　江山是个孤儿，而她熟稔的女性，除了我之外就只有肖师太，所以，对于她的婚姻大事，我责无旁贷。傅香一直暗恋着江山，可江山始终看不上。我有心把紹音撮合于她，她却说紹音只适合如佛祖般瞻仰，而且紹音似乎喜欢我，爱上一个心里爱着别人的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在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被我抢走了她手里仅存的半个地瓜，因为我觉得她这样的猜测委实不着调。

　　近来反复斟酌，在认识的人里，只有楼清寒勉强符合江山贵气逼人财大气粗腰缠万贯的要求。没错，江山就是一掉进钱眼里的妞，我最初听到她誓嫁有钱人的志向时，一度怀疑她上辈子是活活穷死的。

　　楼清寒开门时，我纠结痛苦的表情还来不及收敛，就全然撞进了他的眼里。他抱臂斜倚在门框上，月白色的长袍绣满了艳丽的芍药，一如他的人般轻狂，他轻挑着眉，似乎在等我的解释。

　　我假装咳嗽了一下，无比镇定的指了指手里的青瓷茶壶，“这是我亲手制的茶，用晨露煮的，楼公子要不要尝尝？”我忘了补充，是昨日清晨的露。

　　楼清寒闻言，另外半边的眉毛也高高挑起，明显的怀疑与困惑，我绕过他，负手径自进屋，坐在桌边，悠闲的独饮起来。

　　楼清寒撩起衣摆顺势在我对面坐下，手指依次在桌上轻扣着，目不斜视的盯着我。而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仅用余光偷偷打量他，假装自己根本没有对他心存杂念。这人虽然脾气差了点，为人自恋了点，但一张桃花玉面，确实让人心动。或许是我的余光太过炙热，经过半个时辰的对峙，楼清寒最终败下阵来，他单手支于脸侧，无奈道，“无事献殷勤，你定不是单为找我喝茶罢？”

　　没想到楼清寒还别具一双明察秋毫的慧眼，我企图把他招为江山夫婿的决心顿时更加坚定。我放下茶杯，看着他正色道，“听闻，楼公子还未娶妻室？”楼家素有家规，未娶妻前不许纳妾，是故虽然楼清寒风流之名已是众人皆知，但身家仍是清白的。

　　楼清寒举杯的动作忽然一滞，将杯子抵在唇边，低头含糊了一声，“嗯。”复而又抬头看我，潋滟的眸中带着一丝不言而喻的了然，“我知你对凤西楚不过是一时的迷恋而已，你最终会发现，我才是那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良人。”

　　我脚下一个踉跄，双手扶桌勉强定住身形，悲壮的抚额，我轻轻叹了口气，果然人无完人，有时外表太过出众，智商就明显跟不上了，就好像楼清寒。

　　我决定先对他动之以情，“是这样的，我认识一个姑娘，长得漂亮，性格也豪爽，虽然不擅长琴棋书画，但是武功还不错，虽然也不懂做饭，但她绝对不挑食，所以很好养的。最主要，她对你仰慕已久……”或许，只是对你的钱仰慕已久，不过，效果是一样的。

　　我将江山大肆夸奖一番，厚颜到自己都觉得很无耻，再到后来简直是冷汗淋淋。而楼清寒却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一直等我说完，其间还会认真的点点头，听的十分仔细，不禁让我深感安慰，总算没白费我一汪心思。

　　少顷，楼清寒慎重的思索了一下，又打量了我好一会，直到我心虚的低下头，他才悠悠道，“你说的我都明白，我也觉得这姑娘不错，虽然有时候傻了些，但是和她相处十分愉快。”

　　我目光炯炯的看着他，仿佛找到了知音般激动的握住他的手，“正是正是！”事情发展的如此顺利，完全超乎我的想象，我忽然觉得红娘这项职业很适合我。生怕他隔日再反悔，我趁热打铁道，“既然楼公子也如此中意这位姑娘，那我们不如择个良辰吉日……”让你二人见个面。

　　未等我说完，楼清寒不自然的抽回手，有些哭笑不得，“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心急。”

　　我挠挠头，也是，毕竟是他们的事，我太过热心反而会给他们造成压力，情爱之事，细水流长才是正道，我顿了顿，还是决定问清楚，“那楼公子作何打算？”

　　楼清寒沉吟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我得先回家征求父亲的意见再定日子。”见我的气势瞬间低迷，他敲了下我的头，柔声安慰道，“你放心吧，我爹肯定会答应的，其实你不知道……”楼清寒忽然欲言又止的神秘一笑，噤了声。

　　我茫然的等待后文，楼清寒却是不再吭声，一会柔声轻笑一会惬意轻叹，自顾自的好不满足。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友情诚可贵，吃饭更重要，我起身抱拳，“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楼公子的好消息。”

　　楼清寒的手朝我伸来，但在空中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我会尽快上门拜访，安心等我。咱们，来日方长。”

　　我觉得他这句话说的十分妥帖，若是将来他成为江山的夫君，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果真是来日方长。

　　第二日没有见到楼清寒，只收到他留下的一封信，家中忽有急事，来不及当面道别，婚事，恐要拖后，欠你的感情日后慢慢偿还。

　　我猛拍额头，原来这只孔雀终究还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我很想告诉他，我和他真的没有半分缠绵之意，提笔回信时，我又改了想法。清寒君，君之厚爱，色心领之，奈何，色忽而彻悟，决定长伴我佛，欠吾之情请君务必以钱还之，千金既可，唯恐再添伤感，日后亦不必再相见，色绝笔。

作者有话说

　　谢谢yang一直以来的守候，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