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暮冬》鸢执

2、残念

　　姚书毓醒来时意识还尚未清明，只觉得自己似是躺在柔软的床榻上，鼻间漫溢着苦涩的药味，而身体却像是沉坠于幽深的寒潭之中，无法挣脱黑暗的桎梏，四肢无力得连挣动也是徒劳，他费力地睁开眼，却发现仍旧是漆黑一片。

　　这是哪里……

　　意识尚且朦胧不清，隐约间他听到屋外传来声响，听得不太清楚，似是一男一女的争吵声。

　　“你想违背尊主的命令吗？！”岚清挡在房门前，二人对峙不下。

　　“他可是人族！尊主怎会任由这样一个祸患留在魔界？我的至亲手足全因人族而死，更何况这个人，你忘了从前他是如何令尊主身魂俱陨的吗……”

　　“够了！”她打断男子的话。

　　“尊主说过，谁都不能动他。”岚清的剑指向了他，“若是谁敢伤他分毫，只会先死在我剑下。”

　　“尊主如此感情用事，难道你就放任他这样糊涂下去吗？！即便不是我，魔族上上下下想要他死的，也不计其数！”

　　“我该做的，只有听从尊主的命令，其余的，我不能左右。”

　　他长叹一声愤愤转身离去，却仍是不死心地开口道，“那你可得把人看好了，不然稍有不慎，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

　　屋内又变得寂静无声。

　　四肢逐渐有了知觉，姚书毓的意识终于恢复了清明，原来眼前的漆黑，是因为有几层厚重的东西缠缚在他眼前，像是纱布，令他不能视物。

　　姚书毓刚想抬手去揭下纱布，却发现双腕像是被锁环牢牢扣在了床塌之上，只能纵他将手抬至腰侧，便再也动弹不得。

　　那锁环没有实形，附在腕间并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术法化作的禁制，轻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可一牵扯腕间却仍旧是难以动弹。

　　姚书毓试着运转体内灵流来挣脱桎梏，却发现周身竟是半分灵力也荡然无存。

　　“姚公子，您醒了？”

　　他听见方才的女声再度响起，脚步似乎离他越来越近。

　　视觉被剥夺，屋内的声响变得更加清晰，他感知到那道声音的主人站在了他面前。

　　他强撑着坐起身，一动却牵扯到了胸口的伤，虽然被缠上了厚重的纱布，但却仍像是有无边风雪尽数灌进了那道伤口中，引得四肢百骸皆被痛楚侵袭。

　　他竟然……没有死在徐霄言剑下。

　　“你是谁？这是哪里？”姚书毓皱眉忍下如寒霜刺骨般的痛感，音色暗哑。

　　“这里是魔界，属下名叫岚清，是尊主座下的影卫，受尊主所托照顾姚公子。”

　　“照顾？”

　　姚书毓沉下心来不再牵动伤口，他并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记得那一夜，在他失去意识之前，眼中映入了徐霄言慌乱的神情。

　　徐霄言究竟是想要他死，还是想要他痛苦地活着，他也无从得知。

　　如今的徐霄言，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尚未被世俗侵扰，谈笑间与他挽弓搭箭，但无忧疑的潇洒少年了。

　　“那就把这个解开。”

　　他长叹一口气，抬手示意岚清为他解开双腕上的禁制。

　　浮尘往事他已不愿再去回想，他不明白徐霄言为何要带他回魔界，即便如今徐霄言是偏生要将他留在魔界，他也不愿以这样一个屈辱的姿态身陷囹圄。

　　“属下现在还不能为您解开，您的眼睛被剑气所伤，现下还不能见光，若是揭下纱布，您很可能日后再也无法重见光明了。”见他再度挣动着想要揭下纱布，岚清向他解释道。

　　“您别误会，尊主说过不能对您无礼，是属下怕您牵扯到伤口，所以才自作主张，待尊主回来属下自会请罪。”

　　姚书毓轻声一笑，不再挣动。
　　如今的他看得见或是看不见，还有什么分别吗？

　　他虽没有死在徐霄言剑下，可他的灵力早已被重霄汲取殆尽，方才运转灵流之时，他才发现体内脉络已经严重受损，即便能够再度聚集灵力，也无法再调度灵力为他驭使了。
　　现在的他，已经和废人没什么两样了。

　　见他没再去解覆在眼上的纱布，岚清为他解开了腕间的禁制。

　　姚书毓刚想,便听见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岚清恭谨地唤了一句“尊主”，便退出了房门。

　　“念霖，你醒了？”

　　那声音中透着欣喜，却让姚书毓心间一颤。

　　徐霄言在床沿座下，揽过他的肩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声音都有些颤抖，“你知道么，你吓死我了……”

　　他闻到徐霄言身上有着和他一样的药味，甚至还要更加浓重些。

　　“放开……让我走。”

　　比苦涩的药味更难捱的，是徐霄言身上熟悉的温度。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离开。”

　　姚书毓偏过头，推拒着徐霄言的触碰，他手上无力，轻微的力道自是无法撼动那沉稳如山的怀抱，半分也无法逃离其中，只得任由那温热的怀抱将自己紧紧困于其中。

　　“念霖，你冷静点！”徐霄言将他胡乱推拒的手紧握在掌心，“你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心间隐隐作痛，像是被腐虫蚀咬，姚书毓只得放任双手无力垂落，任由徐霄言握住。

　　若是此刻自己能看见就好了。
　　他真的很想知道，徐霄言现在究竟是何种神情。

　　“我不明白，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日还毫无怜悯地将剑刺入自己胸膛的人，此刻却视若珍宝地将他抱在怀里，熟悉的怀抱，却只让他觉得早已不复温存。

　　“我想要师弟。”

　　徐霄言的声音沉炽，掌心温热柔软。

　　“……你？”徐霄言的回答，只让他觉得混乱，脑中思绪停滞。

　　他明明这么恨自己。

　　徐霄言不再是那日冷血嗜杀的模样，举止声色中尽是难言的温柔，他本以为只是旧日的幻影在逐渐侵蚀着他的心，可掌心传来的温度，却又那么真切。

　　“我不会伤害你的。”徐霄言温柔地拥着怀中的人，像是安抚，“我知道你现在不信我，待我去往人间回来后，我会向你解释清楚一切。”

　　姚书毓这时才闻到了室内被浓重药味掩盖的淡淡檀香味，让他觉得身上的疼痛在减缓，可意识却变得再度昏沉起来，竟是连思考也使得脑中晕眩。

　　他只得强撑着快要溃散的神志，开口向徐霄言询问道：“你去人间做什么？”

　　“师弟放心，只是去拿回本该归还于我的东西罢了，毕竟……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那是什么意思？”
　　姚书毓只觉得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而屋内那似有若无的香气令他的意识越来越迷离，身体变得昏沉无力，无尽的困意席卷而来。

　　他挣扎着想要凝神驱散困倦感，可意识却逐渐被吞噬殆尽，他只得用最后的力气攥住了徐霄言的衣襟。

　　徐霄言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将他轻放着躺下，“你身上的伤需要静养，还是先睡一觉吧。”

　　“你别去……你不能去……”

　　任凭姚书毓如何抓紧那衣角，却还是从他手中滑落，徐霄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变得越来越飘遥。

　　“等我回来。”

　　那是姚书毓沉沉睡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人间的暴雨断断续续下了好几日，直至今日，磅礴水幕才歇作了绵绵细雨，重檐之下雨滴声细碎，殿内身着青玉色锦袍的中年男子将一壶热茶倒入杯盏中，却忽闻殿外沸腾的嘈杂声。

　　“吵什么吵！不知道栖梧殿禁止喧哗吗？！”

　　男子将门重重推开，气势汹汹地训斥殿外的弟子们。

　　“谢门主……山门下有个人说要见您，您快去看看吧……”一名弟子声音颤抖地说着。

　　“只有一个人？竟敢如此狂妄！”他哼笑一声拿起案桌上的茶盏，神色极为轻蔑，“我玄徽门可不是什么无名之辈都接见，为这等小事竟还敢来烦扰本门主，去告诉他，让他滚！”

　　而他说完之后弟子们并无一人动身，个个神色为难。

　　“还不快去！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玄徽门怎么养了你们这群废物？”谢门主看着这些不为所动的弟子，眼中怒不可遏。

　　“那个人说、说他是……是徐霄言！”

　　咔嚓一声，谢门主手中的茶盏应声落地。

　　急匆匆带着一众弟子赶到山门下的谢门主，看到了远处的结界阵图上，像是站有一人。

　　细雨斜风中，只见有一人伫立于阵图中央，一袭黑衣，宛若天地间一点墨色。

　　“还真的是……徐霄言！”那熟悉的样貌，还有他腰间所佩的那把镶刻着银色蛟龙图腾的佩剑，就是魔剑重霄无疑，谢门主只觉得脚下发软。

　　不久前才听闻魔尊复生，将风吟剑宗的宗主囚于魔界，前几日又听闻有魔族混入坊间残杀百姓，在事发场地还残留着魔剑重霄的气息。

　　人间各地正是人心惶惶之际，没想到平静不过几日，徐霄言竟再度来到了人间。

　　或许前几日所发生的事，只是他给人间的一个警示。

　　“谢门主的记性还真好，劳您这么多年还记得徐某人的样貌。”徐霄言勾唇轻笑，深邃若寒潭的眼底却杀意尽现，“不过今日，在下可不是来叙旧的。”

　　“那你可是来寻仇？”

　　若是要追溯到从前，不管是攻入魔界争抢秘宝法器，还是联合各宗门围杀徐霄言，玄徽门皆是参与其中，徐霄言如果真的要向各大宗门报当年之仇，玄徽门必定位列其中。

　　见他冷汗淋漓，像是随时都会倒下的模样，徐霄言眼中笑意不减，“那倒说不上，在下此行只是想向门主讨要一件秘宝。”

　　“……你想要什么？”

　　谢门主松了一口气，玄徽门藏宝阁内有多不胜数的秘宝，徐霄言想要，给他便是，如今魔剑重现于世，仍在徐霄言手中，他也只有忍下这一时。

　　“听语气，谢门主这是应允了。”

　　他将重霄出鞘，剑锋一指玄徽门顶峰，高耸入流云之上的穹顶中的一座塔。

　　“我要的，就是在这塔底藏了百年的绛魂珠。”

　　谢门主面露惊慌，瞪大了双眼。

　　“你怎么会？怎么会知道这璇玑塔下有绛魂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