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暮冬》鸢执

1、剑影

　　“为什么不躲？”

　　重霄刺入了姚书毓的胸膛，执剑之人的神色在昆墟寂寥的月影下笼罩了一层晦暗，语气冰冷得陌生。

　　在逐渐变得模糊的视线中，姚书毓看见了那剑柄上缀着的，一根有些老旧的红绳，在荡起的剑气中飘扬得摇摇欲坠。

　　姚书毓却已记不起那绳结是哪一年、在何处时赠予徐霄言的，入目的只有他逐渐变得殷红嗜杀的双眼，笑得森然可怖。

　　胸口被嗜血的重霄绞得血肉淋漓，手中的剑被徐霄言用剑气震落，姚书毓失去了支撑跪倒于地。

　　不断流出的血将他素白的衣袍染红，即便徐霄言已将剑抽离，可他周身的灵力却还在不断地被重霄汲取，像是连魂魄都要被生生剥离，极大的痛楚令他连呼吸都牵扯着万分的疼痛。

　　那是世间最残忍的痛楚，要将他吞噬在这无尽的长夜里，会将他慢慢变作一具枯骨。

　　这世上有这么多的死法，徐霄言却偏偏选了最让他痛苦的一种，要他身陨在昆墟最寒冷荒凉的地方，要他每一寸肌肤都铭记这锥心刺骨之痛。

　　原来徐霄言这么恨他。

　　姚书毓的眉间似若染上了霜雪，直视着徐霄言的眼神空若无物，“因为，想让师兄得偿所愿。”

　　他听见徐霄言冷笑一声，而后修长的指骨将他的下巴用力抬起，将掌心交错的血污烙印在他苍白的脸上，眼中带着恶意的嘲弄，好似下一刻就要将他的下巴捏碎。

　　“痛吗？师弟……”

　　面前这个宛若恶鬼的人只让姚书毓觉得陌生，再难与记忆里那个俊逸温柔的少年相重合，散乱垂落于腰间的皓白长发被血色沾污，他倔强地不再开口，缓缓闭上了双眼。

　　见那清冷出尘的人偏过头不再看向自己，徐霄言面色阴鸷，心中怒火焚烧，“从前你刺向我的那一剑，比这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钳住下巴的手再度收紧，姚书毓痛苦地睁开眼，被迫望着俯下身来，几近癫狂的徐霄言，他看向自己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滩脏污的烂泥一样，带着无尽的厌弃与憎恶。

　　这个人，曾是他的师兄，是他的手足，是他的爱人，亦是为世间天地所不容之人。

　　他曾亲手将这个人杀死，又亲眼见他从无间炼狱中归来，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胸膛，神色里带着滔天的恨意。

　　姚书毓望向那把垂于徐霄言身侧，沾染过无数杀孽，此刻兴奋得剑锋唳动，还在淌着血的重霄，思绪忽然飘离至许多年前，徐霄言曾说过要用这把剑来斩尽世间不平事，扬名天下。

　　曾一剑惊破霜风万里，也曾月下花前，只为挑落他垂落于肩头的发带。

　　可如今这把剑变作了夺人性命的魔剑，徐霄言的眼中尽是对这世间深恶痛绝的恨意。
　　他恨这世间，又怎会不恨自己。

　　姚书毓刚想开口，却被尽数淹没在这无边的痛楚之中，良久他才说道:“我不后悔。”

　　“……呃！”突然面上吃痛，是徐霄言将他的下巴抬高了几分，用殷红的双眼端详着他的模样。

　　姚书毓的这双眼，似乎永远都是这样，不染世俗尘埃，虚空得好像什么都不曾有过。

　　即便此刻他只能仰头以一个屈辱的姿态与徐霄言对视，却仍是那样的孤高清傲，不会向任何人展露出半分脆弱和屈服的模样。

　　“好一个不后悔！世人辱我、弃我，皆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可我从来都不在乎！”徐霄言眼中猩红更甚，将紧握在手中的重霄随意丢在一边，“可竟然连你也……连你也想要我死……”

　　“你杀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是你背叛了我！”

　　“是你弃了我！”

　　在疯狂的诘问中，他突然双手掐住了姚书毓的脖颈，力道大得青筋暴起，像是要将它生生折断。

　　在逐渐窒息的痛苦中，姚书毓却没有挣扎。

　　徐霄言到底还是嫌自己死得太慢了。
　　喉间剧痛袭来，黑暗逐渐将视线吞并，他费力地张口，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一剑，我还给你了。”

　　钳制着他脖颈的双手一滞。

　　他竟从徐霄言复杂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慌乱。

　　就像是在质问他，你要怎么还清？你怎么还得清？

　　他已无力再去辩白什么，一滴泪落下，便阖上双眼，堕入了无边的黑暗。

　　那滴滚烫的泪落到了徐霄言的手背，他像是被灼烧到一样松开了手，心间一颤，痛苦地闭上眼，捂住了胸口的那道陈年旧伤。

　　再度睁眼时纠缠在周身的阴戾魔气退散而去，深红的瞳孔变回了墨色，眼中逐渐恢复了清明。

　　……他在哪里？

　　……

　　是昆墟，是风吟剑宗地界。

　　漫天的血腥味让他猛地清醒过来，颤抖地看向了自己怀中，只一眼，便陷入了最深的噩梦。

　　陷落在他怀中的姚书毓，面上此刻却血迹斑驳，颈间交错着可怖的青紫掐痕，胸膛……被穿刺出了一个窟窿，淌出的血将自己和他的衣袍都浸染得触目惊心。

　　……他都做了什么？

　　静静躺在他身侧的重霄，上面的血迹仍未干涸，剑锋的寒光映照出了他那绝望惊恐的模样。
　　是他亲手……将剑刺入了师弟的胸膛……

　　“念……念霖？”不断溢出的血逐渐将他的视线充斥，他悲切地嘶吼着，慌乱地用手去堵那个血窟窿，却无法抑止那愈加汹涌的血流，“不！不可能……这是梦……是梦……”

　　是他一个人的噩梦，是他一个人的地狱。

　　“不会的……师弟你醒醒……醒醒啊！”

　　他无法阻止怀中人生命的流逝。

　　感受到姚书毓越来越微弱的呼吸，身躯逐渐变得冰冷，那仿若坠入永世沉眠之境的模样，逐渐将他最后的理智蚕食。

　　恍惚间他想起了自己的那把剑，浑浑噩噩地用手去握那剑柄。

　　他颤抖地拿起重霄，将剑高高举起——

　　哐当一声剑落，血色弥漫的长夜终又归于寂静。

　　……

　　平淮三十一年，魔尊复生，沉寂十年的魔剑重现于世。

　　风吟剑宗宗主姚书毓不知所踪，生死不明。
　　风平浪静十年的修真界再度掀起惊涛巨浪。

　　-

　　“真的假的？那魔头不是十年前就被姚宗主斩杀于无尽崖，还将他的尸身堕入九重镜渊，就连三魂七魄也被全然寂灭了吗……竟然还能复生？”

　　人声鼎沸的市井里，一个不起眼卖酒小摊中，秦五和王二正三言两语地议论着近日修真界发生的大事。

　　“这还能有假吗？现在风吟剑宗都乱成什么样了！”秦五十分笃定。

　　风吟剑宗绵延百年，现今已是如日中天，在修真界的地位更是无可撼动。

　　可数日前的一夜，昆墟地动山摇，宗主无故失踪，唯一找寻到的踪迹，只有在荒岭中遗落下的佩剑拂霜和满地干涸的血迹，此后便再无音讯。

　　而剑宗弟子搜寻时，发现荒岭之中断裂的枯木上留下了不少黑紫的印记，一直蔓延到裂开了一条巨缝的地面。

　　裂缝竟从风吟剑宗地界蜿蜒置千百里外的九重镜渊，缝隙间漆黑得深不见底，里面仿若是无穷无尽的深渊。

　　只有魔剑重霄才有如此威力。

　　能驱使重霄的，也唯有那一人。

　　“看来魔尊复生的消息，所言非虚。”王二喝了一口茶，“不过这姚宗主真是得不偿失，昔日为救天下苍生狠心挥剑杀死同门师兄，如今却无一人敢攻入魔界将他救回，简直是活脱脱救了一群白眼狼啊！”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便惹得众人猜测，姚书毓并没有死于魔剑之下，而是被徐霄言掳回了魔界。

　　“谁敢入那虎穴啊？从前去攻打魔界的仙门术士都是有去无回，况且那徐霄言尚还是宗门弟子时就根骨惊奇，后来又修炼魔族功法，早就不知强到何种境界了！十年前姚宗主尚有余力将他斩杀，如今是落到他手里，只怕也是凶多吉少啊……”

　　从前的徐霄言曾是风吟剑宗最负盛名的少年剑修，世事不平或有妖邪，便执剑除祸乱，一时风姿无两，名动修真界。

　　谁也不曾想到，他竟是那仙门百家皆欲杀之而后快，欲将其从世间抹除的魔族余孽。

　　“魔族生来便是恶，就算拜入了人间宗门，也依旧秉性难移！”于是王二愤愤道。

　　“为什么这样说？”

　　身后冷不丁响起一道女声，王二顿时吓了一跳，转头便看见邻桌身着暗紫色衣衫，眉眼弯弯的娇俏少女，正用手撑着头望向他们，两鬓缀着的银环流苏垂落在腰际。

　　见这少女杏面桃腮，容色绝俗，才消去王二被打断的不快，朝她一笑，“小姑娘不知道么，这当然是因为……”

　　王二刚开口才发现少女身旁还坐着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青年，隐约可见腰间配着一柄银色纹印的长剑，斗篷的帽沿将青年的面容遮蔽，只露出了没什么血色的唇。

　　他心里便觉得这二人莫名的怪异，话语便戛然而止。

　　见他面露迟疑，少女明媚一笑，站起身来说道：“相逢即是有缘，小女子名唤岚清，二位今日的酒钱我结了，就当是我交友的一番心意。”

　　王二闻言便喜笑颜开，将狐疑全都抛之脑后，“因为那徐霄言最后还不是叛离了风吟剑宗，登上魔尊之位后，他阴毒嗜杀的本性就藏不住了，戮杀同门，还引得人魔二界交战，致使人间生灵涂炭啊……”

　　斗篷下的人闻言冷声一笑，抿了一口酒。

　　“照这位兄台所说，魔族生来便是恶，那么人族生来本性又如何呢？”

　　听到那斗篷下的青年突然开口，王二愣了一下，接着道:“人族自然是一心向善，义薄云天，当初围杀那魔头时，我们哥俩也助了一臂之力。”

　　听见身旁的岚清笑了一声，他仍旧不动声色地问道:“可你们方才不是还说，魔尊是被姚宗主所杀吗？”

　　王二摆摆手，言语轻蔑:“那姚宗主不过是占得先机，功劳又不是他一个人的，况且从前他和徐霄言的苟且之事人尽皆知，谁知道他当年是不是放了那魔头一马……”

　　他闻言眉间一蹙，眸中渐染杀意，指节用力得握住了剑柄，却见岚清已然将剑架在了王二颈间。

　　“再说一遍，”剑锋折射的华光闪得王二几乎要睁不开眼，“谁和徐霄言苟且？”

　　王二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变得口齿不清起来:“女、女侠别激动……我说的是……是姚宗主……”

　　“答得不错。”岚清笑得更加明媚，“只可惜，这个人不是你能妄论的。”

　　还不待他求饶，须臾间寒光一闪，瞳孔睁得极大的王二便倒在了一团血污之中，再也没了声息。

　　岚清的剑瞬间变得血光四溢，逐渐生出了乌黑的魔气，萦绕在剑尖不散。

　　“杀人了！杀人了！是魔族……是魔族！”

　　周遭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四散惊逃，和男子同行的秦五更是一马当先，不再管顾血泊中的尸体，奔逃而去。

　　熙熙攘攘的街道不过一瞬就变得空荡无人。

　　“人族依旧还是如此啊，虚伪忘义，自私贪婪。”

　　擦干剑上沾染的血污后，她将那块染血的绸布随意扔在了死不瞑目的王二脸上，而后百无聊赖地将双手背于身后，在空荡的街道上肆意游走。

　　“这人间啊，可真是大不如前。”她忽然转身看向仍旧端坐于桌前饮酒的黑衣青年，略微弯身恭谨行礼，“您说是不是？”

　　“尊主。”

　　徐霄言按下腰间鸣动不止的重霄，将那杯所剩不多的酒尽数饮下。

　　而后修长的指骨将掩面的斗篷揭下，才得以窥见他的琼玉风姿，眉目如画。

　　“别急，”他低头像是对着剑自言自语，“待我拿到想要的东西……这人间，便与我再无关系。”

　　岚清却会意一笑，不再费力掩盖眸中的杀意。

　　看来这世间强加在魔族身上的仇怨，也该到了了断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