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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倦鸟归林 ...

  •   池悲风年近而立,早褪去那群刚及弱冠的小公子身上的浮躁。他穿着玄色貂皮大衣,内搭白色暗纹衣袍,腰束玉带,龙威燕颔,侃然正色,令人望而生畏。

      最惊奇的是,他身上半分病气也无,整个人如沐春风,神采奕奕。唯有左手歪七扭八缠着细布,裹得像个厚实的熊掌。

      走火入魔若不彻底调养,轻则功法全废,重则性命不保,怎能轻视?

      孟钊大惊失色,赶忙起身:“阁主你怎么……”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池悲风不以为然,掠过众人,掀袍坐在玫瑰椅首位:“区区小伤。”

      “走火入魔三天下地,心脉逆转区区小伤,疯子,”燕淮一副津津乐道的模样,给了最中肯的判断,“日后你求上门,我也不会再救你。”

      “燕师尊施惠,在下无福消受,不必劳烦。”

      池悲风看也不看燕淮一眼,冷漠得不近人情。后者唇角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漫不经心将佛珠褪下,捻在指尖把玩,他正要说什么,却被一道威严老声打断:

      “好了——”
      杨将归适时出言:“诸位掌门长老都在,现在池阁主也来了,若有误会,便一一讲明吧。”

      观其反应,沈幼菱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

      那日燕淮一爪直袭天灵盖,为的可不是救人。寻常人或许看不出,但这种不留余地的狠辣杀招,恰似迎仙教一刀封心的势头,又快又准,只求一击毙命。

      那般惊人的杀气,池悲风必然有所察觉。

      杨将归紧随燕淮之后,看似冲上去制住池悲风,实际上是去牵制燕淮。

      诚然,燕淮为池悲风打通经脉,遏制他走火入魔的势头。但若无杨将归在其中斡旋,这位燕师尊到底是救人还是斩草除根,谁敢预料?

      沈幼菱眨眨眼睛,突然觉得长剑门不似传闻中安居一隅,静谧无澜。而那高台端坐的杨将归,也从古板守序、活在条条框框里的前武林盟主,变得有几分活人模样了。

      三位师尊皆武艺超群,难怪后来长剑门日益兴盛,赶超扬善道。

      “唐掌门,”池悲风迎上唐掌门诧异打量的目光,声音沉缓,“那日沈祭司和易长老比试,我也在场,沈祭司所为,无有不妥。”

      唐掌门微微一楞,尴尬地咳了两声,悻悻道:“既然有池阁主作证,沈祭司自然此事无关”

      他不懂池悲风前几天还和迎仙教拔刀相向,恨不得将其斩尽杀绝,怎么今日又换了口风,重伤未愈出席,言之凿凿作证。

      这……到底是师徒,还是仇家,亦或是怨侣呢?

      许是年纪上来了,他实在看不懂。

      兰卿珞亦哑然看着沈幼菱,目光中同样充斥着迷茫。

      从易程业身上有迷香开始,他就像被人推着走,接二连三的反转如狂风暴雨,砸得他晕头转向。洪歆霁找到了人皮,沈幼菱找到了匕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他视线在池悲风和沈幼菱身上来回穿梭,终于理清本末跟上节奏,翩然解释道:“先教主、在下的义父是汉人,师姐的汉话是跟着义父学的,请各位师尊前辈莫要多虑。”

      听到义父二字,座上的杨将归似是凝滞了一下,即便阴阳两隔,也总归是同门师兄弟。

      兰卿珞瞥了眼杨将归,对着易程业叹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易公子你……唉。”

      池悲风的声音再度响起:“易程业杀父亵尸,掌门怎么看?”

      物证俱在,全看杨将归如何定夺。

      “今日之事,烦请在座各位不要外传,”杨将归起身宣布,“长剑门从现在起解封,诸位下山吧。”

      燕淮本就坐得不耐烦,率先起身离席,路过迎仙教时张了张嘴:

      “长剑门是当今武林最恪守规矩的门派,沈祭司,若在山下,你恐怕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长剑门是非常传统的武林正道,从上到下恪守正义,井然有序,不贪图功名利禄,是非善恶绝不逾矩。

      可山下却没有那么好的秩序。

      争名逐利,谋财害命,同门相残,众叛亲离,她心知肚明,何须燕淮提醒?

      诸位师尊身负要事,早早便散了,各自乘马车下山,唯有唐掌门还留在正殿。唐门与扬善道世代交好,必然会力保易程业,虽不致死,首座大弟子的位置也保不住。

      欺师灭祖,残害同门,易程业八成会被逐出师门,为江湖所厌弃。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和上辈子的荆琛一样,届时唐门肯不肯收留他便是另一回事了。

      雪后初晴,身心畅快。离开大殿,沈幼菱明显放松了些,神情不再紧绷,眉目柔和如拢微光。

      她问兰卿珞:“你不怪我事先没通知你?”

      兰卿珞定定望着她,目光温煦,像海水凝成的五子棋,在阳光下现出玲珑剔透的光泽。

      “师姐是父亲最信任的人,亦是我最信任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有自己的理由。”

      “没有如实相告,是怕万一事情败露,牵连到我。”

      他管理迎仙教十三年,从未出错,其心思细微敏锐自不是旁人能比。即使当场没有反应过来,稍稍梳理便懂了。

      荆琛日日待在朱雀苑,沈幼菱轻而易举便能拿到他行凶的匕首。猜到会有人发难,便提前请来池悲风作证。

      兰卿珞将她望了又望,薄唇长了又长,最终折扇一抖,像下定某种决心,弯起唇角问道:

      “所以师姐这几日每逢夜半,都去了青龙苑吗?”

      他扑簌簌的睫毛欲盖弥彰,掩去眼中满溢的无奈与哀伤。

      他争辩千次万次,在杨将归面前将义父搬了又搬,比不上池悲风一句话,这就是迎仙教和烛龙阁武林地位的差距。

      他们房间相邻,彼此之间又太过熟悉,他只能看着沈幼菱熄了灯,足尖点在瓦片上,步步远去。

      ·

      三日前,青龙苑。

      池悲风的客房十分显眼,他走火入魔,正是虚弱之际,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弟子,明晃晃的倒像个活靶子。

      这点人手不足为据,沈幼菱几个转身,轻松避开内外弟子,推开窗,潜进了池悲风的客房。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药气,杨将归给他安排了最好的居处,宽敞不说,连暖阁都有,不愧是武林盟主的接班人。

      沈幼菱在屋里溜了一圈,外面围了不少弟子,里面却疏于防守。绕过龙纹漆画屏风,便见池悲风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呼吸均匀,已然安静睡着。

      只是没料到,他手脚皆被绑住,牢牢捆在床柱四角——

      这幅光景,倒是罕见。

      沈幼菱凝神看了片刻,觉得安分一些也好,不然今天拆膳房,明日便能拆了正殿。长剑门地势偏僻,物质匮乏,吃穿用度一概要到山脚下的妙玄镇上采买,再运送上山。光修缮膳房便够长剑门头疼,哪有这么多供他拆的。

      池悲风走火入魔几乎虚脱,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沈幼菱掀开被子一角,见他上身赤膊,腰身精壮,肌肉虬结,大小伤痕遍布身躯。

      池悲风肩膀斜斜缠着一圈细布,虽然及时包扎,仍有鲜血洇出。

      将归轻灵,却锋利无比,轻轻一划便可皮肉外翻。

      沈幼菱掏出两罐西域秘药,一个是山陀散,镇痛拔毒,防止皮肤溃烂,伤情恶化。一个是将归引,西域秘药,对皮肉外伤有奇效。

      这是当年兰越兮留给她的。

      “将归明锐无两,勿要伤了自己。”

      那个记忆中的翩然身影,总是温润而泽,思虑周全。明明她只是一把刀,是握在教主手中、迎仙教最好的杀招。

      沈幼菱默了默,打开玉石瓶盖,一股花草幽香萦绕鼻尖。

      池悲风一身腱子肉,身板本来就重,睡着更甚。沈幼菱不打算翻动他,从怀中摸出一柄短刀,冷刃朝上,轻轻挑开细布。

      她动作极其轻微,熟料床上人突然睁开眼睛——

      “趁人之危……恐怕并非迎仙教作风。”

      池悲风眼里遍布红血丝,嘴唇白得像纸,声音沙哑。

      “以多欺少,更非迎仙教作风。”

      沈幼菱动作不停,从容抬腕,划开细布两端。

      “兰卿珞本就不是你的对手,当日一时情急,才会贸然出手。”

      “八面见光之人,竟会一时情急,忘记权衡得失,”池悲风冷笑一声,彻底醒转,“他对你,倒是上心。”

      垂下的发丝碍眼,沈幼菱将长发拢到一侧,露出雪白脖颈:

      “将归乃三尺素剑,状似无奇,但刀刃特殊,淬炼时曾加入西域青毒。其伤口一日溃脓,三日痈疽,难以痊愈。唯西域秘药才能彻底根治,你的伤口粘连了,忍着点。”

      池悲风看着她动作,任凭她揭开细布与溃烂的伤口,额上一层细密薄汗,仍一声不吭。

      单看也知是怎样的剧痛。

      沈幼菱将药粉均匀洒在他肩上,血立刻便止住了,她又用小匙挖出药膏,在伤处厚厚敷了一层。

      “那日我并非有意伤你,荆琛是我力保之人。他师父荆常鸿是我的忘年交,自戕之前将荆琛托付给我,我此行一来参加论剑大会,二来便是接荆琛回去。”

      床畔的小几上盛着干净细布,沈幼菱勾出一条最长的,她手上含了内力,将池悲风上身托起。

      他们的距离因此近了太多,柔顺长发扫过皮肤,蹭得他胸膛发痒。池悲风嗅到一股香气,是沈幼菱身上独有的花木香。

      从他的角度,刚好看到沈幼菱翻飞如灵蝶的手指,和精致至极的侧脸。

      沈幼菱的骨相绝佳,侧脸像精雕细琢的珍品。脸小,眼睛大,鼻梁高挺,眼尾上挑,西域人的容貌优势在她脸上发挥得淋漓尽致,有着让人一见倾心的风采。

      沈幼菱用细布将伤处裹好,打上一个丑陋但结实的结,她动作麻利,如法炮制,处理好池悲风掌心的伤口:“我受人之托,所以荆琛,实在不能交给你。”

      她着眼于池悲风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陈年伤疤,形状可怖。池悲风凭一己之力闯荡至今,所受磨难不比荆琛少。

      沈幼菱用指尖一一抚过,柔声问他:“痛吗?”

      她趁机用内力探入池悲风周身经脉,查其经脉顺行,并无异象。只是走火入魔造成内力虚无,丹田亏损,尚未恢复,看来长剑门没有趁人之危——

      她手指冰凉,池悲风却如遭火炙,弓起腰腹。刮骨疗毒,不吭一声,肌肤相触,片刻难忍。当年她便是从池悲风看她的眼神,洞悉昔日少年心底的不堪。

      “当年一声不吭,将我弃若敝履,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态?荆常鸿尚且书信托孤,你呢?”

      池悲风仰头看向床角,突然暴起发力,双手线绳应声而断,在他臂上勒出深深痕迹——

      “别动,伤口会崩开,”沈幼菱双手内力瞬间涌现,如千斤玄铁,将他两只臂膀牢牢压住。

      池悲风正欲出言奚落,沈幼菱却一点点卸了力道,撑在他的臂膀上,眉目低垂,望着他的目光如神祇般悲悯。

      那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沈幼菱专注的目光。

      檐下的风铎泠泠作响,清脆明快,他仿佛迷失在沈幼菱眼里,陷入一场瑰丽梦境。那些恶言恶语尽数抛之脑后,沈幼菱正一寸寸抚过他的鬓发,动作极轻,极缓,如水一般,流过他的眉眼和唇角。

      她说:“师父错了。”

      她说她错了。

      沈幼菱的道歉姗姗来迟,却总归是来了。沈幼菱触摸着池悲风干涸的唇角,和干涸的内心,他简直要溺死在这样的柔情绰态里。

      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孟钊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阁主,你醒了?”

      池悲风眉心拧成川字,向门口的方向望去。

      沈幼菱犹如惊弓之鸟,匆匆在他耳畔抛下一句:“荆琛沉冤昭雪之日,你一定要来。”

      再回头,便不见了踪影。

      她身法高超,来去不惊动风声月影,便是闻风而动的铃铎也没发出半点声音。

      而那铃铎之声却在池悲风心间不住回响,滔天妄念,盈满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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