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的知更鸟》夜孤生

1、第 1 章

　　1998年，夏初。
　　轰的一声雷响，言欢两腿一抻忽地转醒，床边的摇头风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屋子里满是暴雨带来的水气，又闷又潮。
　　他翻身下床，坐起的瞬间感觉屁股底下凉凉的，一摸□□，湿得叫一个彻底。
　　言欢心想：坏了，又得挨训了。
　　劈头盖脸一顿说肯定少不了，眼下还是先把裤子换了吧。
　　言欢在黑暗里摸索着，找到台灯按钮，可开关了半天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小心打开抽屉，摸着轮廓找到自己珍爱的小手电筒，估计太久没用了，灯光暗的若有似无。靠着微弱的光亮勉强向五斗柜走去，半途撞到了摇头风扇，吓得言欢腿一软，两只手紧紧把住风扇不让它发出动静，却听见客厅里传出一些诡异的声音。
　　像是呜咽声，但又混杂着别的什么声音。
　　他关了手电筒，打算出去看看，开房门的瞬间，又是一记电闪雷鸣，言欢被震在原地。
　　门只开了条缝，但足够看清客厅里的一切：黑暗中，两个人交叠着躺在地上，上位者嘴里发出的声音被暴雨掩盖了大半，足足一分钟后，他直起身，连带着手里的刀子也被高高举起，在又一个雷鸣时，咆哮着，将刀子刺进下位者的胸口。
　　言欢倒吸一口气，又立即捂住嘴，生怕被行凶者发现，脑子里迅速地想该怎么办。
　　可当行凶者将脸转向他时，言欢突然什么想法都没了，全身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
　　那是言晁煦，言欢的父亲。
　　言晁煦似乎注意到了言欢的房门打开了，他保持着侧脸俯身的姿势倾听身下人是否还有呼吸，确定断气后，他伸出一只手替死者闭上眼，拔出那把刀走向言欢的房间。
　　那一刻，言欢想跑，双腿却怎么也动不了，他看向地上的人，虽然看不清脸，但他认出了那人手腕上熟悉的红绳，是他用压岁钱，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的。
　　买给妈妈的。
　　他双眼移回言晁煦的身上，从客厅到他房间，最多不过五步，言晁煦却一步一步走得十分艰难，双眼在流泪，嘴角却在笑。
　　那年，言欢八岁。
　　梦境和现实因敲门声而重叠，杜衡宇推门进来，发现言欢正坐在办公椅上合衣小憩，忽然止步于门口，转身想走。
　　言欢睁开眼看向门口，戴上眼镜认出了来人，出声叫住了杜衡宇：“衡宇，什么事？”
　　杜衡宇回身，一手把着门边，略带歉意地说道：“就是来问问你尸检结果出来了没，把你吵醒了。”
　　言欢活动了一下略微僵硬的脖子：“尸检结果不是已经送过去了吗？”
　　说罢看向欲言又止的杜衡宇，又道：“跟我还吞吞吐吐的，到底什么事？”
　　杜衡宇知道瞒不过这位多年同窗兼同事的好友，如实相告：“老郑出现场的时候突发心梗，现在在医院抢救……”
　　言欢二话不说，起身拿了现场服就往外走：“把现场地址发我……”
　　“言欢……”杜衡宇拦住他，“我还是找别人去吧，你连轴转了一个礼拜了，好好休息……”
　　“这里谁不是连轴转？”言欢平静地反问道。
　　他略微一蹙眉，盯着杜衡宇满脸的难言之隐，问：“现场在云柔？”
　　杜衡宇一怔，叹了口气，担心的同时还不忘调侃他一把：“你要是不干法医了，去刑侦倒是个人才。”
　　言欢一拍他的肩膀，侧身出了门：“地址发我。”

　　云柔区。
　　言欢停稳车，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小区大门，叹了口气。
　　“师兄，不下车吗？”助手小高解开安全带，准备开门下车，发现驾驶座没动静，回头看着言欢问。
　　言欢没说话，默默熄火下车，跟小高一人一边绕到后备箱。
　　“师兄，只是老人猝死，也要我们出现场吗？”小高整理着装备问道。
　　然而言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盯着小高。
　　小高似乎察觉到了空气中一丝不寻常的凉意，抬头看向言欢，愣是被言欢眼中射出的寒光冷得一哆嗦。
　　“不想来可以回去，”他说着从小高手里拿走了工具箱，“我不缺助手。”
　　说完关上后备箱，大步流星走进小区。
　　小高羞愧地给自己来了一巴掌，转身小步跑跟上言欢。
　　虽然小高才刚实习几个月，一般都是跟着老郑或是其他法医，但对于言欢的冰山性格早有耳闻。
　　到了现场楼下，派出所的民警们和报案人都在。报案人是个三十几岁的快递员，为了缓解看到尸体的恐惧，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夹烟的手都在抖。
　　其中一名民警注意到了言欢二人，“哟”了一声，激动地迎上去：“言哥！好久不见啊！”
　　“警察和法医经常见面，并不是什么好事，”言欢淡淡地说，“现场怎么样？”
　　民警马浩似乎早就习惯了言欢的冷淡，热情不减地说道：“放心，没乱，就进去瞧了眼死者状态。估计就是年纪大了便秘猝死，我们所长这是太小心，还劳烦法医跑一趟。”
　　言欢眉心微蹙：“是不是猝死等我看过就知道了，小心点总是好的，谁也不希望有万一的发生。”
　　“是是是，言哥说得对，”马浩拼命点头，“走走走，我陪你俩去现场……张儿，你在这儿等着，我陪两位法医上去。”
　　楼上。404室。
　　“这儿怎么这么安静啊……”小高跟在最后，总觉得有股阴风吹来，前后张望着，不停搓着胳膊。
　　不等马浩开口，言欢便说道：“00年的时候就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又是老小区，设施什么的都跟不上，现在住这儿的估计都是些没什么钱的小年轻。而且，今天是工作日。”
　　没等小高诧异为什么言欢会这么清楚小区情况，马浩和言欢同时站定在了404室的门口。

　　“来来来，都让让，让让，”围观人群里挤出一个人，嘴里不停喊着，“各位大爷大妈，都这个点儿了，该干嘛干嘛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看的啊……”
　　“易心舟！”
　　不远处的一声怒吼让易心舟一抖，老老实实钻过警戒线，指使边上的小片警遣散围观群众，双手背后，半低着头迎上气势汹汹正朝自己走来的中年男子。
　　“秦叔……”
　　话音刚落，劈头就是一个暴栗，秦乔吼道：“你喊我什么？”
　　易心舟立马改口：“秦队！”
　　“磨磨唧唧，赶紧上去！”秦乔朝易心舟的屁股上来了一脚，赶他去现场，“看看你那散漫的样儿！等有空我非上门找老易好好聊聊！”
　　易心舟揉着屁股，和现场勘查的同事打着招呼：“小陆，现场在几楼啊？”
　　负责现场拍照的小陆回过头，指了指上面：“四楼，傅哥已经上去了。”
　　易心舟摆摆手，进了门洞往上走。
　　现在是下午四点，立夏刚过，接连几个阴天不见太阳，空气中弥漫着难得的潮气。
　　进门洞的瞬间，易心舟眼前一黑，慢慢才适应过来，楼里楼外温差至少两度，他能明显感觉到背后的汗凉了。
　　上至三楼时，楼梯口隐约间有人影晃过。
　　“谁？”易心舟大步追过去，擒住那人的肩就往墙上摁。
　　只听那人拍墙大喊：“易哥易哥！我傅汌啊！”
　　易心舟连忙撒手：“你不在现场等我瞎跑什么？”
　　傅汌急得一脸汗：“我下来找人啊！法医不见了！”
　　“你说啥？！”易心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谁不见了？”
　　“法医！言……”
　　“找我吗？”
　　易心舟被吓得一哆嗦，嘴里下意识一声“卧槽”，惊恐地转头看去。
　　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家少爷，唯独最怕鬼，尤其在这种环境下，身后突然有个低柔的声音响起，易心舟差点没被吓出心脏病来。
　　易心舟盯着身后的人，他很确定那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但是两人不过一拳的距离，他竟丝毫没有感觉到那人身上有任何温度散发出来。刚刚动静那么大都没反应的楼道灯，很应景地亮了，易心舟这才稍微看清了一些那人的样貌。
　　身材消瘦，脸也是轮廓分明，嘴唇薄而紧抿，高鼻梁上架了副金脚架的无框眼镜，躲在镜片后的，是一双好看的丹凤眼。
　　好看，却无神。
　　“言法医您这是猫哪儿去了，说完初步结果就没影儿了，这尸体是送法医室还是殡仪馆啊？”
　　言欢双眼扫过易心舟看向傅汌：“联系上家属没有？”
　　傅汌摇摇头，言欢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送法医室吧。”
　　他说完自顾自地下了楼，无视身后那两道直勾勾的目光。
　　这边言欢刚走，傅汌正要上楼，易心舟一把勾住他：“郑哥呢？怎么来了个新法医？”
　　傅汌挣脱他，愁眉苦脸道：“哎哟快别提了，小王说郑哥都在现场门口了，一条腿抬着半天落不下地，忽然就啪叽倒地上了，医院那边说是急性心梗，我们到的时候，人家言法医已经来了……”
　　他忽的压低声音：“连现场勘查都替我们做了。”
　　易心舟微微皱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瞥了眼早已没人的楼梯口。
　　“易哥你还看现场不，不看我让兄弟们收工了啊。”傅汌说话间上了半层楼。
　　“看！”易心舟闻言赶紧上楼。

　　一进门，一股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易心舟鼻梁一皱，抬手揉了揉鼻尖。
　　他不急着去看尸体，而是先将现场环境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易心舟走在从门口开始一直延伸进各个房间的现场通道上，踏板下是被技术人员保护起来的凌乱脚印，视线从地面上移，餐桌旁的方凳斜放着，凳子正前方同样留有两个还算清晰的脚印，应该是有人拉开凳子坐了一会儿。
　　桌面干净，放茶壶和茶杯的托盘却在墙边的五斗柜上，托盘里残留着洒出来的茶水，倒映着壶身上的花纹。
　　易心舟提溜起壶盖一瞅一嗅，挑着眉又将壶盖盖了回去。
　　房子总体来说还算整洁干净，所有物体的表面都没有什么灰尘附着，五斗柜旁是个简易灵台，放着一张老年女子的遗像，相框下的桌面被人铺了块正正好好的玻璃，底下压着不少老照片，只是正对着遗像的中间部分被空了出来，略显怪异。
　　易心舟看了会儿，转身进了卧室。
　　窗紧闭着，窗台下就是床，铺着老式的大花床单，一条薄被散在床脚。
　　门边的衣橱被打开着，衣服被扔了一地，最底下的抽屉也被抽出来丢在地上，里头空无一物。
　　与易心舟亦步亦趋的傅汌看着空抽屉说：“入室抢劫？还杀人灭口？”
　　易心舟白了他一眼，没吭声，绕过傅汌出了房间。
　　最后来到死者所在的卫生间。
　　拍照和现场勘查留迹都已经完成，本就不大的空间，被放倒在地的老者挤满，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站立。
　　易心舟迅速在死者身上扫了几眼，从门口退开了些，对傅汌说：“先把死者送回去吧。”
　　傅汌领命，招呼门口早已等候的同事们进来抬人。
　　视线跟随着被抬离现场的死者，易心舟突然盯着某处眯起了眼睛。
　　“咋啦易哥？”傅汌将抬人的同事们送出门，回来就看见易心舟探着脖子，眉头紧锁的表情，好奇地跟着他做出一样的动作，“瞅见啥了这是？”
　　“那块。”易心舟伸手一指。
　　“哪儿？”傅汌不明就里。
　　“那儿！桌角！”易心舟表情恢复正常，走到餐桌边蹲下，“让痕检的进来。”
　　易心舟让出位置，站在后面双手叉腰，边上是抱着胳膊贫嘴的傅汌：“不愧是我易哥，这火眼金睛真不是吹的，血干了以后和桌子的条纹一样黑都能被你看出来。”
　　“死者脑后是不是有伤口？”易心舟盯着痕检人员采样的动作目不转睛。
　　“有，”傅汌说，“而且言法医说很有可能就是致命伤。”
　　“死者信息查得怎么样了？”
　　傅汌翻出随身笔记：“死者刘国慕，73岁，年轻的时候是云柔棉纱厂的厂长，据说后来出了事提前下岗了，下岗没多久妻子生病去世，他把儿子送去了母亲家抚养，一个人在这里住到了现在。”
　　易心舟用手背蹭了蹭下巴，已经能感觉到短短的一层胡渣：“知道出的什么事吗？”
　　傅汌摇摇头：“事情过去太久，而且周边已经没有当时厂里的工人了，全都走的走搬的搬，估计只能问他儿子刘和了。”
　　易心舟沉吟点头，又问：“有人知道他儿子的情况吗？”
　　“据周围邻居反应，刘和好赌，只要缺钱了就会来找死者，每次父子俩都要大吵一架，但最后死者还是会给钱。”
　　易心舟冷哼一声脱下手套朝屋外走，出门前下意识回头，最后看了眼放着遗像的桌子。
　　下了楼，言欢已经不在了，易心舟左右瞄了几眼，朝秦乔走去。
　　秦乔正背手等着他：“怎么样？”
　　易心舟在老队长面前站得笔直：“初步怀疑是父子俩起争执，儿子失手杀了父亲，把尸体带进卫生间伪装成大解时猝死，然后将藏在衣柜抽屉里的存折之类的拿走了，具体的还要等痕检和法医的报告。还有，建议查一查刘国慕，我觉得这人可能有问题。”
　　“嗯，”秦乔点点头，戳了戳易心舟的胸口，“你小子给我上点心，听见没？”
　　闻言，易心舟顿时面露难色：“秦队……秦叔！就非得是我吗？”
　　“说什么呢你！”秦乔给了易心舟一个暴栗，“别人都争着抢着要爬上来，你倒好，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我看以后谁家姑娘还愿意嫁给你！哼……”
　　秦乔气鼓鼓地走了，易心舟瞧着老队长的背影嘟囔道：“这老头……怎么跟我爸一个德行……”
　　“易哥……”傅汌小心翼翼地问，“死者有啥问题啊？我咋没看出来？”
　　“五斗柜上那个茶壶瞧见了没？”
　　傅汌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知道里头泡的什么茶吗？”
　　傅汌摇摇头。
　　“母树大红袍，”易心舟说着抬头打量起居民楼，“这个岁数喝得起这个茶的，都在四合院里呆着呢，猫在这儿？你说他有没有问题？”
　　“哦！！！！！”傅汌惊叹着，转念一想，又皱起眉，“不对啊，就不能是别人送的吗？”
　　“送他？”易心舟一掌拍上傅汌脑门，“图什么？”
　　傅汌被拍得愣神，易心舟大手一挥，对后面的同事喊：“收队。”
　　人群中，黑影躲在最后观察着一切，在围观者散场前，先一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