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金钗》顾惜之

1、浮云

　　我们在驿道边停下。凉风吹木叶，道上尘沙飞扬。我抚着玄骦马的脖子。它的眼睛清澈幽深，像漆黑深谷里的一口潭。它温和地看着我，又扭头看看大哥。大哥便对它一笑。
　　好大的风。他把黑色大氅脱下来披在我肩上。黑氅松松的裹了我，在风里扑腾着，像寒鸦的翅膀。我仰起脸儿报以微笑。传说中的邪霜剑客，此时正站在我的身边。
　　他是二十八岁，或者更老一点。一身半旧的青布衫，削瘦的面容，墨黑的瞳仁，修洁而粗糙的双手。如果不是他身上隐隐的杀气，我绝不会怀疑他是一个乐师，或者货郎。
　　我童年读过的那么多书里，不知谁说过，让杀手暴露自己的，不是外表，而是他们本身散发的特殊气质。我见过几个凌厉的杀手。他们自以为伪装得很好。但依我看去，他们自身便是鞘中的利剑，嗡嗡呻鸣，随时准备跳出来饱饮鲜血。如果问我杀气是什么，我只能说，那是一种炉中的钢、身中的血、草上的风和心中的警醒混合的味道。但是邪霜剑客，他身上的杀气淡到仿佛一片树叶撕裂时闻到的清香。若是七八年前，他的杀气一定似出鞘的宝剑。所过之处，草叶皆折裂为二。
　　他说，那是因为他快要走了。他想去寻一个鸟语花香的所在，让日渐老去的肢体和灵魂休息。他要走了，而我，却正要去。

　　我是三天前遇到他的。他从两个山贼手里救下了我。我死命地挣脱他们的四条手臂，转过身去。刚要逃跑，其中一个大汉猛然扑上来抱住我的双腿。我重重地向前栽倒在草丛里，嘴唇磕出了血。一角青色的衣衫，跟苍茫的霸王草一个颜色。我抬头，看见了一双乌沉浓丽的眼瞳。
　　他站着，表情不知是淡漠还是悲悯。风翻起他的衣衫。青布囊里隐着那绝命优美的圆弧，在他掌中，不动，杀气全无。他俯视尘埃，从神的角度。
　　那些宵小之辈便这样轻易撤退。江湖上，可以不认识邪霜剑客，但决不能不认得死神的武器。我还记得那两个野汉仓皇逃走时惊怖欲狂的眼神，仿佛见到了狰狞恶鬼。我可怜巴巴地伏在地上呻吟，“嘤”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妹妹，没事了，歹人走了。”他半弯下身子，露出干净的笑容，声音轻柔。我不敢相信地盯着他。
　　那一刹我想起小时候家附近的小酒馆，那里有个当学徒的哥哥，当时才十一二岁。他有一张孩子清秀的脸，笑起来净如春风，声音脆生平和。打仗的时候有个大兵拿起酒坛一下砸碎了他的脑颅——是，死了好久了。可我一下又想起他来。他曾为我和小哥哥偷了一点甜酒酿，挨过师傅的打。野孩子作弄我时，他为我打架，还撕裂了衣衫。在静寂的巷子口，他在夕阳里露出笑容，半弯下身子说：“妹妹，别哭，坏人走了。”
　　我盯着他，忧伤而决绝。他看不懂。他只是伸过一只乐师漂亮的手，温和地说：“没事了。”我想起来。他是邪霜剑客。我伸出手去，交到他手里。他小心地扶我站起。但我感觉不到这个动作。我一直在看他。
　　邪霜剑客？
　　邪霜剑客！
　　邪霜剑客。我的嘴角浮起美好的笑容。只听见一个天真的女孩子的声音：“你是谁？好厉害啊。谢谢你救我！”

　　我为他斟酒，宁静温柔。他含笑一饮而尽。黄铜小盏里是清澄透明的秋露白。他已经对我在身边安之若素。从小我就很懂得讨堂哥们的欢喜。哥哥辈的男子，特别容易对我失去戒心。我在林边的火堆旁怯怯地用绵软的声音述说。我求他带我去江湖，找我的小哥哥。他一个人迷失在江湖，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有他一个人的世界，是很寂寞的呀。他听着，似不知觉地发出细语：“我也走丢了，整整十二年。我也有一个妹妹，说不定她也在到处找我……”他忽地露出奇怪的笑容：“她不用再找了……我要回家去，很快……”
　　他伸手抚我的头发，像一个真正的兄长：“是很寂寞啊……影儿，别担心，他一定也很想回家。我带你去找他。”
　　我莫名地惊诧。我终于明白。这个男人不再是邪霜剑客。在那一刻，他只是一个流浪在外想回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