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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二〇二〇年九月十四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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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〇年九月十四日)
媳妇儿,终于有好消息了!今天上午,我找覃大夫了解你的治疗情况,他告诉我,你身体的各项指标已恢复正常,转氨霉降到正常了(之前他从未说过你转氨酶高),血氧饱和度也接近正常值。我问什么时候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他说过两天吧。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豁然敞亮,满脑子都是希望,你终于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这也说明你苏醒也近在眼前了。
我今天的心情,是二十四天以来从未有过的好。人的生活有了亮光,心情自然就好,精神状态也饱满,像充了电一样。我感觉今天的我眼睛是明亮的,脸色是红润的,大脑是敏捷的,腰板也直了,走路也快了,吃饭也香了。现在我看大厅里的人神态也变了,好像他们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在为你为我而高兴。刚才我还对几位患者家属说:“终于见亮了,我媳妇很快就要苏醒了,等她好了,我一定要加倍地珍惜她、爱护她,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好老公!”他们非常相信我说的话,还夸我已经做得很了不起了。
得到这个好消息后,我马上用微信告诉了我哥哥弟弟和妹妹以及亲朋好友,他们都秒回对你表示祝贺。我也打电话告诉了你父母和你弟弟。晚上你弟弟开我的车又去覃大夫家,我也不好问他去干什么,但我有一点担心他不让你出ICU。
我现在仍在兴奋中,内心释然,就给你写写我家的故事吧。
我爸妈都是刚解放即当上教师的,妈的文化水平比爸还高一点,不过,爸二十多岁就当上了小学校长。五十年代初,上面要送爸去苏联留学,因奶奶坚决阻止而没有去成。后来,爸说,你们的奶奶真有眼光,幸亏没去苏联留学,如果去了,“□□”时还不打成叛徒啊。爸说这话,也是因为被斗怕了。反右时,爸被学生揪斗,成天戴着高帽子游街、批斗,差一点被斗死。妈看爸被斗成这样,很不理解,苦恼且迷茫,就辞掉教师回到农村,直到八十年代初落实政策。万幸的是,爸没被斗死,也没划成□□,但被开除了党籍,撤销了校长职务,变成普通教师,八十年代初恢复了党籍,在县城的一所小学当副校长。
妈回到了农村,爸也没什么工资,为养活我两个哥哥,妈就拼命地干活,基本能吃饱穿暖。可天有不测风云,赶上了□□,妈和我两个哥哥差点儿被饿死。那一年,农村遭受自然灾害,素有“鱼米之乡”之称的我的老家成为饥荒年,野菜、榆树皮等一切能吃的东西全部被吃光。
妈眼见她和我两个哥哥可能要被饿死,就带着孩子投奔我姨妈。那时农民吃集体大食堂,我姨爹是生产队队长,可以从大食堂偷拿一点粮食回家,姨妈就从其中偷出一点点给我妈。姨妈因此多次被姨爹打得死去活来,但她仍然小心翼翼地坚持给我妈偷饭。妈用这一点点宝贝一样的度命粮食,混着好不容易弄来的一点被剁碎的野菜、草根、榆树皮和稻糠等可以吃的东西,用水煮成稀稀的能照进人的清汤寡水的“食物”,两个哥哥每天吃一小碗,维持不饿死,妈不到迫不得已是舍不得吃的。很多人劝我妈舍去孩子保大人,妈坚决不同意,说要死就一起死。由于无油无盐无营养,他们骨瘦如柴,浑身浮肿,软弱无力,一阵风都能吹倒,在死亡线上勉勉强强活了下来。后来,妈经常对我们说,那时如果没有姨妈,他们三个必死无疑。姨妈对我们家恩重如山,我们都对她心怀感恩,敬爱有加。现在想来,妈为她的两个孩子放弃尊严,吃尽苦头,差一点点搭进性命,这样的母亲用“伟大”二字都显得苍白。所以,妈在我心里永远崇高无比,永远是我心中金光灿烂的太阳!你对妈的孝顺,很大一部分也是来源于内心由衷的崇敬。
妈为了把我们这一帮孩子养大,供我们上学,拼命地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重活累活抢着干,有病了也咬牙坚持,竭尽全力多挣工分、多分粮食,妈是全塆儿妇女中挣工分最多的。在外干活累得直不起腰,回到家还要做饭、收拾家务、缝缝补补、洗洗涮涮,起早贪黑,忙里忙外,整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累得昏天黑地。爸后来每月还有一二十块钱的工资,现在的人会认为这点钱微不足道,可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钱却能解决大问题,妈很会精打细算,日常生活、孩子上学、人情礼节、救济亲戚和左邻右舍等等,都靠这一点钱,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在妈的操持下,我们粗茶淡饭都能吃饱,隔三差五还能品尝一点鱼肉、吃一点水果,穿着有衣有鞋有袜、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即便有补丁也是很精细的缝补,甚至还在补丁上绣一朵花,像新的一样。不像其他有些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穿得破破烂烂,大冬天光脚趿拉着露脚指头的破鞋,脸上像鬼画符似的鼻涕邋遢。和这些孩子比,我们姊妹六个是幸福的,但苦的是妈。
六七十年代到分田到户之前,生产队是按家庭人口和工分来分配粮食的。那时我家只有妈是全劳力,两个哥哥利用课余时间上工(大人一天十分,孩子可能只有三四分),我十岁以后也开始上工,尽管如此,我家一年的工分也是全塆儿最少的,但分粮食时我家的人口却最多,这样就引起个别人的不满。绝大多数人是厚道的,妈与他们相处得也不错,极少有人说三道四,主要是大队支书和生产队长,常常在多种场合甚至社员大会上拉着脸数落我家,说我家吃闲饭的多、干活的少,不该让孩子上学,应该停学劳动。一般情况下,妈忍着不理他们,但如果说的太过分,妈就会找他们理论,心平气和地问他们,党说过不让孩子上学吗?孩子是我家的也是国家的,供孩子上学有错吗?问得他们理屈词穷、灰溜溜的。理论一次就会管一阵子,到分粮时他们还会憋不住数落,妈仍然如法炮制。直到我二哥十七八岁长得高大壮实,还会一点拳脚,天不怕地不怕,几次要揍他们,这样的事情才终止。妈说,孩子不上学怎么能有出息,不管多苦多难,也要供孩子上学。所以,我们姊妹六个都上了能够上的学,虽然没有大的出息,但也都有体面的工作和生活。这应归功于妈的远见,归功于妈的无私奉献。
爸妈落实政策后,妈变回了城镇户口,爸当上小学副校长,学校还给爸分一套房子,全家搬到了县城。同时,大哥成为国家公务员,二哥是教师,我上了军校,只有两个弟弟上学、妹妹上幼儿园,家庭生活压力大大减轻,生活质量一年比一年好。应该说,我们家分享了国家改革开放的成果,对此我们都心存感激。正当爸妈即将步入晚年,该歇一歇、享享福的时候,因为我的缘故,让妈遭了二十多年的罪。那一年,妈做完急性阑尾炎手术出院没几天,我就带着恋爱对象回家探亲,妈很开心,每天忙着买菜、做饭伺候我们,没有得到应有的休养,导致刀口外面愈合了里面却没长住,也就是里面的刀口裂开了,由于肠子的压力致使肚子鼓胀。妈瞒着所有人,悄悄用宽布带捆着,像正常人一样丝毫没有影响干活。肠子压迫刀口,不可能不疼,后来爸和妹妹就知道了。等我知道这事,是在三年以后。我们家里所有人都劝妈再去做缝合手术,但她坚持不去,说有布带捆着不碍事,就这样坚持了十多年,直到疼得坚持不下去了,才同意做手术。做完第二次缝合手术,妈出现了咳嗽,又导致里面的刀口没能愈合,又回到了从前。这一下,妈更不愿再做手术了,又用宽布带捆了十来年,后来疼得确实受不了、影响了做家务,在大家的苦劝下住进医院,做了打补丁的缝合手术,并经家人的精心照料,里面的刀口终于愈合,结束了长达二十多年的痛苦。每想到这件事,我非常自责,那时我如果稍微懂点事,心疼一点儿妈妈,帮妈干一点活,不让妈那么忙,不就能避免妈遭受那么多罪吗!从这也可以看出,妈该有多么坚强,多么能隐忍。
媳妇儿,我写了这么多,基本都是写妈的,这是因为我们更多的是在妈的陪伴下长大的,和妈相依为命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更长,妈的形象在头脑里留下的烙印更深。比如,我很小的时候,妈给我讲的很多有文字记载的中国传统故事和口口相传的民间故事,至今还记忆犹新。几十年来,这些故事帮我为人处世,帮我克服困难,帮我解决问题,帮我抵御诱惑,一直伴随着我成长,影响了我一生,而且我多次讲课时还借用这些故事来教育别人,让更多的人从中受益。比如,我因带两个弟弟影响了上学,妈就教我识字、写字和算术,使我在小学时很轻松地跳了两级。妈不仅管我们吃穿,供我们上学,更教我们做人,我们的成长凝聚着妈一生的心血,可以说,没有妈就没有我们姊妹的今天。
其实,爸在我心里同样是伟大的。爸毕竟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是我们家物质和精神的支撑者,大的事情还是要靠他来决定。爸虽然比较有威严,但对孩子还是和蔼可亲的,很少打我们,对我们的生活、学习、人品等很关心,常常耐心地跟我们交流,给我们讲道理。爸多数时间住在学校,舍不得花钱,对自己很抠,但回家时总会给我们带一点吃的、玩的东西,心里是惦记我们的,对我们也是舍得的。爸岁数大了以后,成为一个慈祥的老人,对孙子孙女隔代亲,总是惯着宠着,和孙辈说笑打闹在一起。因为我离家最远,爸对我总是放心不下,以前是经常写信,后来是三天两头打电话,千叮咛万嘱咐,反复唠叨,生怕我做得不好,生怕我犯错误。比如,我在部队当领导后,爸每个星期都会给我写一封信,告诉我注意这事注意那事,就连“不管谁来办公室都要站起来,走时送一下”这样的小事都写了好几次,我也确实按照爸的要求做了,并养成了习惯,至今仍然如此。后来我想,其实这不是小事,事关对人的尊重,不尊重别人,怎么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呢。
我永远也忘不了爸生前最后一次给我打的电话。爸去世的前两天给我打电话,声音洪亮,底气十足,跟我没完没了地聊,聊他一辈子的是是非非,聊我应该怎么对待工作对待生活特别是怎么善待媳妇,聊我妈的好,聊我们应该怎样孝敬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了一个多小时,爸将手机递给我妈,让我跟妈说几句。我和妈还没说两句,爸又把手机要过去接着跟我聊,说他的老伙计谁谁去世了,已经走了好几个,他也很快要到阎王爷那里报到了。我对爸说,就凭爸今天的状态,身体好着呢,活一百岁也没有问题,千万别多想,好好活着,爸活着就是儿女的福分。爸说他自己知道,快了。打死我也想不到,第三天爸就去世了,那竟然是爸跟我最后一次通话。过去我真有点嫌爸唠叨,可现在想听也听不到了,有时特想爸再跟我唠叨唠叨。唉!有时不珍惜,没有时再想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