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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噩梦 ...

  •   安德烈梦到了十岁的冬天。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一望无际的大雪,无数次滚进雪地,劣质的衣服吸满冰水,寒意从皮肤渗入骨髓。他那时还未进行第一次觉醒,眼睛里有一层阴翳,看什么都是雾蒙蒙的。安德烈脱力倒在铁锈的牌子旁,斑驳的牌子上刻着“前方地雷区”。
      颠簸感将他从昏迷震醒,他费力睁开眼,看到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坐在他身旁,有人蹬着铁灰色的小车将他载往灯火通明的漂亮建筑。
      他问,那里是什么。
      有人回答,那是我们的伊甸园。
      安德烈从梦中惊醒,冷汗将碎发粘成一缕一缕。天光未亮,安德烈花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是谁,所在的地方。或许是为了减少基地的牢笼感,每个房间都会有一个窗户,对雄虫来说也是警醒,向外望去,方圆十里渺无人烟,逃出去基本死路一条。窗户上结了霜花,安德烈望着玻璃反射的人影,这张脸陌生而熟悉,尤其是那双绿眼睛,与虫皇,大皇子一模一样。
      “早起背书吗,你这么想当阿尼尔上将的助理?”是同样早起的001。安德烈挑起一边的眉毛,虽然已经在一起干活上课三天了,001还从未跟他说过一句话。这里的人对001有一份古怪的尊敬,不会有狱卒时刻监督拧螺丝的进度,也没有雄虫敢在他面前惹事。他们说001随着第一批拓荒者来这基地,无人知道他来的原因,也无人知晓他的过去。
      “所有人都想。”安德烈回答。
      “但你和他们不一样。”茶色的眸子盯着安德烈,道:“我见过很多人尝试接近他,得到他的偏爱。你是最可能成功的一个,也是下场会最惨的一个。”
      安德烈沉默,不知如何回答。001凑上前,从他的发丝看到下巴,叹息一声。
      “你怎么长了这么一双眼睛呢,孩子?”
      集中营拉起刺耳的铃,像小刀刮擦生锈的铁器,震得安德烈心脏直抽,酸水一股一股望嗓子眼冒。看守们用钢棍敲打墙壁与铁门,雄虫们鱼贯而出,黑色制服与灰色囚服混在一起,如一个个齿轮转动起来,盘踞在荒原的钢铁巨兽缓缓苏醒。雌虫看守们打着哈欠给雄虫们分配任务,安德烈得到一只铁桶和一把刷子被派去刷厕所。018和旁人换了工具,也和他一起钻进脏污的墙壁之间。安德烈冷眼看着他把肥皂沫弄得到处都是,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做派,不禁怀疑他是怎么在反抗军基地活下来的。
      “177!今天一定不要吃你的例餐,043他们要报复你。我悄悄把我的饭分你,选拔在即,你一定不要掉链子!”018嘎吱嘎吱地擦着,压低声音同他说。安德烈手上动作不停,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等他们把厕所里里外外刷了三遍,刺耳的铃声又响起,提醒人们早餐开始供应。安德烈用肥皂把能洗的地方都洗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个人样。雄虫与低等军官是在一个地方用餐的,吃的是营养药丸和一团无可名状的糊糊,安德烈闭着眼才能勉强咽下去,就这种东西还每天限量供应,记录每个人拿到的时间与份额。军雌们在餐食供应点排起长队,吵吵嚷嚷地说着他们的生活,哪里的肌肉酸痛,洗发水又用光了,那个团又被调去前线。来的第一天见到的疤脸雄虫在和打饭员讨价还价,说不喜欢草莓味的药丸,想换柠檬味的。走上去领饭时,打饭员抬眼看了他许久,似乎在确定些什么。随后他背过身去,挡住手中的动作,端出一盘与旁人别无二致的东西。安德烈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像昨日他刷厕所用的洁厕灵。他并没有说什么,默默端起盘子离开。
      018随后面露难色地坐下,盘子里的东西少了一半。半大小伙子自己吃这点东西都不行,更别说分给别人了。安德烈谢绝了他的好意,倒掉盘中的饭离开食堂。
      刀疤脸瞥到他倒掉满满一盘食物的动作,眼底晦暗不明。
      试卷上的字仿佛在弹跳,安德烈掐着皮肉让自己清醒,一遍一遍看着题目。文试只有十道题目,都是在考察答题者认不认同基地的理念与价值观,支不支持变革现存制度。安德烈在思想课上看过他们的纲领,答起来并不费力。
      弓箭,和平鸽与桃枝。
      跪着的人们想要站着生。
      安德烈答到最后一道题,唯一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题目,与前面几道不像是一个人出的。
      人类的古籍中常有对极乐之地的幻想,伊甸园,桃花源,你心目中的极乐又是什么?他的笔停住了。
      有的人的极乐世界是流淌着奶与蜜糖,拥有七十个雌性的地方。
      看不清面目的人站在温暖的炉火前,给围坐在一起的孩子们讲着千万年前覆灭种族的幻想,那和平无忧的世界,一个个平等快乐的居民。但没过多久,那栋温暖漂亮的建筑就被炸弹夷为平地,那人将幸存的孩子们装上卡车,开向没有目的地的前方。
      安德烈落笔,写道:“世间无极乐,我心中亦无极乐。”
      他撑着疲惫的身躯到医务室输液,李医生为截肢的十一二岁小雌虫盖上被子,转头看到他来了,俯身安慰小雌虫两句,带安德烈来到干净而设施齐备的单间。输液前,李医生看到他瞳孔不聚焦,为他测了一下血糖。
      2.3,低血糖很严重。他给安德烈接上一瓶葡萄糖,道:“是在集中营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发生什么。”安德烈闭上眼睛,轻声回答。房间里放了舒缓的音乐,桌上的摆件匀速旋转着,李医生的声音轻而柔,安德烈仿佛要陷入床单里。恍惚间,他听到沙沙的写字声与滴水声,封印记忆的箱子裂开一道口子,机甲、皇宫、战争的记忆散落一地。
      “安德烈,安德烈?”有人在叫他,他睁开眼,眼中映出着白大褂的人。罗斯·李的头发留得很长,用木簪盘在脑后,眼睛黑而无神,似乎是温柔的,也似乎是无机质的。他塞给安德烈两块糖,道:“赶紧把事情解决,如果解决不了就来找我帮忙。”安德烈点头致谢,走出房间,回到雄虫集中营。一踏入幽深长廊,冷汗一瞬便浸湿囚衣。安德烈这才想起来,李医生叫他起来的时候,叫得不是伊万·李斯特,也不是177,而是安德烈。
      高阳城,中立的李氏家族管辖地。高阳城中心兰舟大厦顶楼窗边,穿着翻花衬衫和法兰绒外套的漂亮男人隔着窗户向外望,下面秩序井然,房屋整洁,人群如蚂蚁般行进,安静而和平。“阿尼尔上将?”一旁的副官打断他的出神,道:“李氏家族的族长李池到了,会议可以开始了。”艾伯特揉揉眉心,细瘦的手腕撑起身体,忍着疼痛走进会议室。
      会议室装点得很古雅,墨染的屏风,香云纱的桌布,屏风后放着一盆淡粉色,花瓣尖艳红如血的牡丹和一盆修建整齐的松树。坐在首位的李池命人端上茶水。艾伯特看着龙井嫩绿的一点尖,反射性地端起茶杯,凑近嗅了一下。李池笑了笑,道:“我记得你小的时候就最喜欢龙井,还特别喜欢它的味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一样。”艾伯特放下茶杯,“李叔,好久不见。听说你终于有了梦寐以求的雄虫子嗣,恭喜。”鬓角斑白的男人大笑道:“我可不像帝国那些人一样,我们的家族早就革除这些糟粕了。只是雄虫做家长能稳定些。你看看这里的人,他们在现有的体制下很开心。”艾伯特只是浅笑,没有回答。他点击手腕处植入的联盟光脑,将采购名单发给李池。李池瞥了一眼他手腕处的疤痕,想起当年艾伯特从帝国叛逃,拿刀生生挖出帝国植入其臣民身体里的光脑。李氏家族管辖的星球多与恒星距离适当,土壤肥沃水源丰沛,作物长势喜人,且领地少有战争,因此帝国与联盟都向它购买作物。
      老狐狸李池奇怪地很好说话,几乎是以成本价卖给了他,还送了阿尼尔一袋龙井茶和一堆稀有水果。艾伯特警惕起来,这老头没安好心。李池掏出一个淡紫色信封,交给艾伯特的副官常青。
      “阿尼尔上将,我想让你帮个小忙,把这个交给我的长雌李兰亭,也就是你们的医生罗斯·李。”艾伯特接过脸上有泪痣的服务生手中的茶壶,倒掉发暗的茶水,换上新茶,泡过十五秒后倒出。
      “李叔,你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不是吗?”李池看着艾伯特在阳光下玻璃般透亮的眼睛,却从中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不会为我回来,但血缘的纽带是切不断的。”年迈的男人靠在藤椅上,勾起一抹笑,像个享受午后时光的普通老人。艾伯特勾勾手,副官常青低下头,顺手将滑落的眼睛推上鼻梁。
      “仔细看,这就是穿着人皮的豺狼。
      出去的路上,艾伯特给常青讲基地人见人爱的李医生的故事。常青也出生在李氏家族的领地,但家庭并不显赫,也不清楚李氏家族的勾勾绕绕。
      “李池有一位雌君,五位雌侍,三十个雌奴。李兰亭是雌君沈竹唯一的孩子,也是最年长的孩子。一直以来他帮助李池打理家族,管理手下的星球。七年前,李兰亭却突然人间蒸发,李氏家族还因为这个损失了好几个亿的虫币。”
      “您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吗?”
      两人正经过一座学校,一座为雌虫亚雌开设的中学。艾伯特突然停下,抬头向上看去。常青也向上看去,疑惑地问:“上将,上面有什么异常吗?”
      艾伯特忽然大喊起来,让人帮忙拉过帐篷顶或床单等布料,在楼下接着,甚至不惜暴漏的风险放出巨网一样的精神力。精神力释放的一瞬间,常青的精神力接上了艾伯特的网络,听到了楼上一个短发亚雌的想法。
      “如果我努力一生,只是从一个牢笼到另一个牢笼,我为何要继续呢?”
      常青感受到了如山的绝望与死亡的欲望,精神力接住了那个孩子,艾伯特欣喜一瞬,下一秒却看到那孩子嘴角流出黑色的血。他撬开孩子的牙齿,抠出他喉咙里的蓝色药丸,摸到他喉咙口满是撕裂的皮肉。
      亚雌看清了艾伯特的脸,用砂纸般的声音说道:“我我看过您的书,你说,你要…”
      “我要建造一个伊甸园,那里没有等级与婚姻,没有战争与贫穷。”
      亚雌渐渐没了呼吸,鲜血从各处流出来,耳朵,眼角,双腿之间。常青想安慰艾伯特,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他的衬衫、皮肤和头发上沾满了血,嘴里轻声哼唱着摇篮曲,动作透着熟捻与悲伤。常青想起来,上将已经不是第一次送走年轻的雌虫与亚雌了,在他臂弯死去的人,有他建立的学校里的学生,他带上战场的士兵,他从俱乐部偷运的雌虫,战争里死亡的平民。
      直到登上飞船,上将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只是盯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掌出神。飞船起飞的强大气息让千万公顷麦田泛起波澜,戴着纯白头巾的人们抬头望,艾伯特开口道:“七年前李兰亭找到我,对我说,他不与肮脏共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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