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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赠玉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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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呛人的压迫感袭来,狠狠按压着胸腔。
水流包裹着身体,四肢渐渐麻木。
木桶里的水面上,气泡一个一个被空气戳破。
景知归的手抓着木桶边缘,青筋若隐若现。
原本被的挤压一下子放松,灌进微潮的风。
被人排斥了这么多年,他又怎么会因为商见安的一句话就垮掉呢?
不过是想试探试探若云遥的想法罢了。
毕竟作为庆安帝的探子,为主子避免一些不必要的矛盾是基本操作。
现在帘漾布满了川白军的暗卫和暗桩,说不定他和商见安身边都有不少,他和商见安的谈话,或多或少都会传进若云遥的耳朵。
按川白军的办事速度,他回来之前就应该已经把他们的谈话传给了若云遥,而若云遥看见他站在门外的那副模样更多的不是惊讶,更多的是诧异。
本来以为还能看见若云遥和商见安发生些什么的。
景知归撇过头。
和若云遥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会把她和那些人并在一起想。虽然若云遥做的一切也有些防着他的意味,但她也是把自己当作了川白军的军师对待。
她对身边的人都好,都能无条件的信任他们。但她始终会是武将的思想,对与定远府交好这件事不会完全没有一点意见。这一点,注定了商见安这样的人与她无缘,甚至会阻挡她前进的步伐。
如果是他自己,就会避免和商见安的一切不必要交往,除公事以外,绝不接触。可慰问商母,并不在公事的范围内,若云遥却还是要去。
甚至还要带上自己。
景知归对商见安的好感比桶里的水还要冰。
他仰着颈,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
商见安离开帘漾时,川白军除了若云遥和陆闻人,没有人前来送行,景知归也用淋雨后病情加重的理由搪塞了过去。
商见安脸上的笑也带了丝苦涩。
对于冬沧这种小兵的脾性,若云遥也没办法解释,只能一直给商见安陪不是。至于景知归,是的确又病了。
郎中说是受了寒,加上还未完全治愈,伤寒有些严重。
没法子,拜访商母的日子只能往后延了延。
“芝竹那边的药材也剩的不多,只有这些了。”陆闻人提着一小袋药跨进来。
“怎么会这样?”若云遥反手关上景知归的房门,问他。
“北边的战事急,好多人都受了伤,芝竹的药也不间断的往那边送。可太过频繁采货和往凫城外运东西,实在太容易暴露了。”陆闻人给若云遥看芝竹在药包里塞的信。
“都这种时候了,还想着息事宁人,什么时候打到槐安城去,他们就知道报应了!”
这段时间,陆闻人肚子里也别了不少气,再看看定远府的作为,更是上头。
“帝王自有帝王术。回去跟小兄弟们说,在自家人面前发发小牢骚可以,到外面就把嘴巴闭严,不要随便议论这种事。”若云遥把信抛进灶炉,“东西准备好了吗?”
陆闻人从衣服的夹层里翻出一块被布包着的东西。
“主子,你确定不让工匠帮忙刻吗?”陆闻人盯着她接过去的玩意儿。
“不必了”若云遥隔着布摸了摸,发现陆闻人的眼神后,笑出声,“放心。不会刻坏的!你主子我还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
陆闻人有种小心思被戳穿的感觉,不多久便离去了。
等景知归的伤寒完全好了,这东西差不多也就刻成了。
景知归卧在床上的这些日子,槐安城也出了不少事。
从香醉楼里抓的人都由大理寺审问,商见安则被调进了刑部。
慕大小姐被右相关在宅院中,有些时日没去街上闹,宁禧皇后的病情也加重了许多。
坊间甚至还传出谣言,说皇后娘娘也是想得到圣上的关注,毕竟这位帝皇没有一点心思在后宫,皇嗣更是比许多平常百姓人家都要少,可惜圣上并不领情。
原本那些议论若云遥的话语也都消迹在流言蜚语中。
若云遥每天都坐在景知归的窗前,和他说槐安城发生的种种。
其实这些他早就已经知晓。
百晓生会时不时发来信件,唐影每次来也会和他聊一堆事情。
不知不觉中,景知归的身边也不再只有旁人的恶意了。
只是他还是不明白,若云遥为什么一定要拉着他一起去见商母。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一日清晨。
一艘乌篷船停靠在岸边,从上面走下来两人。
女孩发上的剑簪比江南小姐们的金钗还要惹人注目,映衬着身上黄绿相间的短打劲装。她头上戴着斗笠,遮住了半张脸,只让人瞧见清瘦的背影。
看样子,又是江湖人。
船夫习以为常。
只是这两人也有奇怪之处。
明明另一位男子和她并剑走着,从身形和衣裳的竹纹来看,应是个读书人。
尽管他遮着面,但走在女子身后,还是有一种莫名。
若云遥捕捉到了船夫的目光,轻打了下景知归的背。
“军师,我说话的声音也不小,你别老是低头,看起来就像小弟似的。你倒是把背打直,昂首挺胸的向前走啊!”
声音透过景知归斗笠垂下来的纱布传来。
他缓缓直起背。
倒是忘了,若云遥不喜欢总是伏低做小的人。
他们敲响了一扇门。
开门的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媪。
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双依旧清晰的眼,看着门外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商母迟疑了一下。
“大娘,我们是商大人的同僚。我姓若,这位姓景,我们是受商大人之托来看望您的。”
商母脸上立刻绽出慈爱的笑,嗓音低沉,却难掩喜悦:“若小姐,景公子,请进请进!”
若云遥也微笑着,和景知归一前一后走进小院。
“见安啊……总是忙,也是有好久没来看我了,还麻烦二位了。”商母面上略带歉意,“要不要吃点东西再走呀?”
若云遥没有拒绝,她还要赶在晚上之前,带军师赶到一处地方去,在这里补充补充体力也是好的。
于是若云遥拉着商母的手,和她坐在小院子里聊家常,还帮她按按肩。景知归,没加入进来,只是拿着墙角的扫帚,帮商母吧院子了的残花收拾干净,一边也注意着若云遥和商母谈论的话题。
若云遥一定要带他一起来也是有一定原因的。
就听着她们像一对姐妹一样,若云遥帮商母揉着肩膀,商母笑着跟她分享商见安小时候的事情。
景知归听着,也不禁入了神。
他曾经也见过不少母亲,也都一样的喜欢跟别人分享自己孩子的事。这似乎是他们最喜欢谈论的事情,一聊起这些,她们的脸上就有止不住的笑意。
商母也是这样一位慈祥的老母亲,但从她讲述的故事来看,她同时也是一个十分严厉的人。
商见安从小就是跟着妈妈长大,商母一人既当慈母又当严父,拉扯他长大。因为家里贫寒,家里除了必需的生活开支,全部都用来给商见安买书了。这种状态,一直到商见安中举。
后面就和许多游子一样,进京赶考,又因为事业的原因,没有办法陪伴家里独子一人的老母。
这些都和之前景知归调查的一样,却又添了不少微不足道的小趣事,为毫无生命的内容添上了生活气息。
商见安也在幼时收到了不少同窗的嘲讽,但他有一位温柔坚强的母亲指点他,让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
告别时,商母还拉着若云遥的手又些不舍,嘴上还说着“下次再来尝些不一样的菜。”
看着景知归有些走神的模样,若云遥偷偷弯了嘴角,她知道,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了。
“我再带军师去个地方。”
一叶小舟,驶向一座依水而居的水城。
到达时,天光已经暗淡了不少,家家户户都点上灯,代替了白昼的光明,驱赶了长夜的阴暗。
若云遥摇摇晃晃地带着景知归行在交错的水道间。
陆地上的灯光倒在河面,上上下下,模模糊糊的两个夜市。晚霞也是,只是不知算是被剪成了两段,还是晕染进了一簇簇水流中。
景知归没有问若云遥的目的地是哪里,他隐约猜到了若云遥的想法,沉默跟在她身后。
最后,在天黑的最后一刻,若云遥带着景知归爬上了小山坡上的塔。
四周,还有比它更高更豪华的楼,但若云遥却坚定的爬上了这座小塔的顶层。
石梯螺旋着攀上顶尖。
登上塔顶的那一刻,景知归遥遥望见了一座和江南水城夜景不同的府邸。
它比左邻右舍的房子都要大,足以看出主人的气派。可这样的大院,没有一丝人气,甚至没有人愿意接近那里。大家都绕道而行,大府邸所在的一条街上,也只剩下了零星微弱的光。
比起诡异,它更显得凄凉孤寂。
景知归撇见若云遥走到矮墙边,趴在上面向下望去。
“军师一定也在来川白军之前,调查过我吧。”若云遥十分平静。
景知归微怔,一种有些荒唐的想法钻进脑海。
“这便是当年江南人人向往的云府,我外祖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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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武状元娶了富商云家的嫡女这件事,震惊了不少人。也有的说书人调侃云家,成为了商人的头领,如今又想进入官场。
因为碍于规矩,商人的孩子不能参加科考,云家世代经商,成为了当年人们口中的“大半个国库”。
而他们的嫡长女云念,嫁给了当时圣驾前的红人——若珷。
夫妻琴瑟和鸣,相互扶持,传出一段佳话。
四年间,生下了一男两女,好不风光。
更让闺中女子眼红的,是若珷的后院只有云念一人。
生下幺女的那一日,若珷正好凯旋归来,圣人亲临,把他封为了熙国公。而若珷则跪在大殿前,为发妻求来诰命。
还给女儿起名为云遥,寓意是逍遥自在。只因云念向往逍遥的日子。
既是当家主母,又是夫君的宝贝,一品诰命夫人。
而若家的子嗣也各个都有才,一时间羡煞旁人。
这种生活,一直维持到五石散风波爆发。
因为云家的生意也受到了风波的影响,云念决定回门看看父母。
彼时,若珷抽不开身,只能为她备好家丁护卫。
当时的若云遥才七岁。
她年幼顽皮,吵着要跟娘亲一起去看外祖父外祖母。
云念性子柔和,是典型的江南女子,对若云遥也疼爱,便和若珷商量着同意了下来。
出发的那一日,若珷亲自送他们走到城外大概好几里地才让云念劝回。
若云遥那是还是个糯米团子,一路上就黏着娘亲听花木兰的故事,然后在客栈里学着故事里的人物舞刀弄枪,惹得云念直笑。
踏进云府,外祖父和外祖母也逗她,哥哥姊妹也带着她满城乱跑。
云念常常笑咪咪地款步走在后面,远远看着她。
那时,她常拉着若云遥,陪她荡秋千,为她梳漂亮的发髻。
云念看着怀里的小女儿,轻拂着她头顶细软的发说:“我们遥遥啊,一定要一直这么开心下去,到时候啊,和阿姊一起扶着娘亲去吃各地的特色,看各种美景,好不好啊?”
小若云遥常被云念的动作逗得咯咯笑。
云念见她笑,就拨弄她的睫毛,柔声笑道:“遥遥眼睛像你外祖母,都一样的水灵!”
年幼的小孩总会天真的以为,快乐的日子可以一直过到天荒地老。
这时候,父母也会配合着他们,守护着他们美好的梦。
可若云遥的梦,在进入云府后的三月之后,便一点点破碎,深深扎在最深处。
一群壮士把云府围了起来,向他们讨债。
当时云念安慰她,让她好好在屋里呆着,把耳朵捂起来。
若云遥听话的躲在桌下,过了会儿就睡着了。
她是被娘亲的尖叫声吵醒的。
她露出一双眼,就看见了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七岁的孩子,对死亡已经有了认知,可若云遥看到的,是视觉的冲击。
昔日笑着逗她的人,都一动不动的躺在青石板上,身下的血交融在一起,在低洼处汇成血海。
窗纸上,被按上了许许多多个红手印。
那个曾经帮他找到铃铛的家丁,挣扎着爬向她,身后拖了长长的血迹。
他还未将窗关上,便被身后的人砍在地上。
云念也看见了若云遥。
云府,只剩下她和女儿了。
他们抓着她的头发狠狠想墙上砸去,姣好的容颜霎时间血流满面。
她没有再挣扎。
只是庆幸。
庆幸这个角度,他们看不到自己的女儿。庆幸遥遥的听话。
小若云遥已经被吓懵了。她蜷在桌底下,牙齿狠狠咬着手臂,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壮士走了,也带走了云府的人。
他们带着血迹斑斑的刀回去了,可云家人一个也回不来了。
唯有云念吊着一口气。
若云遥至今都记得自己是如何狼狈地爬过去。
“娘亲……只是用手捂住我的眼睛,不让我看。”
云念用沾满血的手,挡住了若云遥眼前的一切猩红,急促沙哑的话从喉咙里一点点挤出来:
“遥遥……这双眼睛……漂亮的紧……要留着替娘亲……好好看看外面啊……”
鼻子里全是腥味,但记住的,只有她手心的温度。
还有要去外面看看。
若云遥回头,眼睛里盛满了泪,却并不往下落。
官兵赶来时,一切都晚了。
人们,只留下了唏嘘。
所以她才决定习武。
只是因为若珷跟她说,打仗的人能出去看看。
景知归立在她身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若云遥。
下一秒,他的手中多了一块墨玉。
上面简单的刻着“独清”二字。
“这是每个川白军都有的。军师这块是我亲自刻上去的,不会泄漏军师的字。”
若云遥的眼挂着泪,确实温暖地笑着。
“军师,每个人都会有低谷。”
云念的事,是若云遥一生的伤疤。
她可以为景知归揭开,可以为了鼓励别人揭开。
若云遥吸吸鼻子:“军师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说,这就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吧。”
多年后,景知归在回忆起何时愿意对若云遥敞开心扉时,想到的便是这一晚。
微凉的风,吹过两人,手心里的玉牌也被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