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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 4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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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里来太阳正,太阳高高爬山坡。平山海,槛湾头,斩刀骑马打太阳!”
1928年新年,广州锣鼓喧天,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此起彼伏,花车阵列和舞龙舞狮轮番上场,男女老少都争先恐后地跑过去看热闹。彩旗飘扬,人声鼎沸,激昂的歌声响彻云霄,环眼望去尽是“热烈庆祝大剿匪”字样的红黑板。
“打太阳!打太阳!斩刀骑马打太阳!就敢上天打太阳!”
1928年是个喜庆年。将近大半年时间,从粤东到粤北,从粤北到粤西,最后折返广州,大剿匪在广东画了一个大三角,最后肃清了包括潮州帮在内的粤地匪寇。当时表彰会上台下民众掌声雷动,廖广智的发言被迫屡次中断。
“大剿匪说明党国的方针是正确的,接下来我们要追随蒋先生号召,继续进行二次北伐,将革命进行到底——特此表彰大剿匪行动先锋楷模,黄埔六期优秀毕业生王嘉龙——”
“哗啦啦啦——”
掌声太热烈了,大家根本听不清廖广智说了什么,他们只见一个英武的年轻军人佩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接受廖广智颁发的勋章,而那就是嘉龙。如今嘉龙头发削得短了,身形也变得结实,彼时回家,画匠看嘉龙穿军装挥手,径直错认成了王教官,直到船靠岸了才发现异样。
“晓梅,我们去潮汕见了你家里人,他们托着给你带了好些东西!”
还没进院子,嘉龙就迫不及待把礼物一件件拆给晓梅看,什么酥糖点心、花裙子。发卡、手链、纸笔文具、小书包……拆到最后,晓梅看见了一个黑头发蓝眼睛的洋娃娃。那洋娃娃穿着漂亮的俄罗斯样式公主裙子,蜷曲的长波浪头发像海藻一样,湛蓝的眼睛还能一眨一眨,一下子就把她的心击中了。晓梅指着包装盒上的俄文问是什么意思,濠镜说上面写着“时新潮流”,旁边是洋娃娃的名字,叫“莉莉娅”。
“这个娃娃是你的爸爸妈妈买的,晓梅,他们还给你写了一封信,我给你念念。‘亲爱的晓梅,我们一切都好,身体健康,日子过得顺遂,阿公亦是,只因家事不便之故暂时无法与你团聚。我们希望你留在广州好好读书,好好生活,照顾好自己,有生活不便之事可随时找嘉龙与濠镜,而我们也拜托王教官照料你——’”
“我要把莉莉娅带给金陵看,莉莉娅可以和她的真姬公主一起做朋友!”
晓梅似乎完全没把那信听进去,她抱着莉莉娅爱不释手,拿了几块酥糖点心就一溜烟跑出了院门。王教官问金陵是谁,画匠说是晓梅于“友爱女子小学堂”的同学,也是她玩得最要好的朋友,最近刚搬过来长洲岛,就住在附近。
“友爱女子小学堂?”
“一个女慈善家建的学校,她当校长。友爱小学堂不教女孩子传统的女红,教和男孩一样的文理课程。晓梅现在念完一学期了,喏,你看她作业本,还不错吧?”
画匠把晓梅的作业本交给王教官看,一行行工整的字体写得有模有样,令王教官好一顿夸赞。之后画匠说还有一些有意思的要给王教官看,遂抱来一沓草纸美术本,说那些都是友爱小学堂的女孩子们画的,现在他每周会去小学堂义务上美术课,所以每周都要改作业。
“这些小孩画得可以啊。瞧,这小姑娘是谁,我看她画得最好,还画西游记连环画。你看这一幅接一幅的——”王教官一边翻看一边感慨,“以后说不上真是女画家。”
“赵金陵啊,就是晓梅的朋友嘛,等她今天下午来玩的时候你可以见见她。对了,今天下午友爱小学堂有活动,女校长要亲自来演讲,还要给表现好的学生发小礼物。晓梅应该有一份奖,你去吗?”
“去啊,这隆重场合能不去?这我必须捧场啊!”
王教官听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还让嘉龙和濠镜一起去。嘉龙嬉笑说老王真偏心,他早上被廖广智颁授战功勋章都没在台下见老王人影,现在一个小学生领奖就这么看重。王教官说女孩再大也是宝贝,男孩趁早扔出去才能独立,所以等嘉龙随军去苏浙打仗后就把他的东西都扔出院子,连床铺都不留。
“嘉龙怎么又要去打仗了?”画匠惊讶,“不是刚回来吗?”
“第一次北伐没能彻底清除军阀,这次国民政府要实行统一,要打张宗昌,还要打张作霖。当军人的,能不打仗吗?我现在可要去老王当年呆过的地方了。”
“濠镜呢,他不走吧。”
“他也要走,去关外上苏联人的情报学校。老王真有能耐,关外认识那么多人,打个招呼就把濠镜——”
“咳——老王我能认识什么人,还是你们自己出息。”王教官咳嗽一声,止住了嘉龙的话头,“我现在已经不想干了,只想躺着休息,剩下的就交给两个小王。东三省和苏浙可都是我以前耍过威风的地方,你们俩都得给混出点人样来,都别给老王丢脸。我现在强调几点——”
王教官罗里吧嗦交代了一堆,嘉龙听得直捂耳朵,就连一向耐心的濠镜都说王教官太迂腐了,他们忙不迭推着王教官出门去,于是画匠也跟着出去了。去友爱女子小学堂的路上,王教官、濠镜、嘉龙三人的影子被太阳拉得老长,王教官的影子像被太阳劈成了两半,依次被归到了另外两个更年轻的生命上。
因为给予其他生命影响,人的个体居然以如此方式传承延续下来了。那画匠呢?他可否影响了别人,又因此传承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到学校礼堂入座,画匠看见了趴在板凳上画画的金陵。她在画眼前的人事,一笔一画是那么专注。
“金陵,又在画画了?”画匠见此欣慰道,仿佛当年琪琪格的遗憾被弥补上来了,“有疑惑的地方就问我吧,我也可以帮你改改。”
“还是晓梅踏实,都能拿奖状,哪像金陵,天天疯玩,作业也不好好写,就抱个画本画画。”
金陵在画画,她的妈妈赵盼弟坐在一旁,先发制人一番夸张的惊叹,把画匠听得直不好意思。一会儿,小学堂的女校长出面了,晓梅上台领奖,女校长把一张手写奖状和几支铅笔交给晓梅。
“恭喜你,林小姐,你学业表现优秀,请继续砥砺前行。”
女校长说话真温柔呀,她穿着素雅端庄的旗袍,留着齐肩短发,她像一只优雅的白鹭,把和煦的春风捎进人的心里。晓梅真想多和女校长呆一会,但后台有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女子朝她招手:
“小妹,别在台上傻站着,还有其他女孩子等着领奖呢!”
晓梅恋恋不舍地朝女校长看了几眼,握着铅笔和奖状下了台,而那女子抱了一下她,捧着她的脸笑道:
“谁说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学习不好?你不就是榜样么!”
“你是谁?”
“我是女校长最好的朋友,我们很早就认识,但我不甚有出息,就是个土匪。”
领奖的女孩子们一个个下台,她们挨个被那热情洋溢的“女土匪”夸赞了一番。等颁完奖后,女校长对一众学生家长致辞。
“尊敬的家长们,同学们,你们好。作为一个普通女子,我曾经有幸打破社会桎梏接受开拓视野的教育,而现在我想尽自己绵薄的力量,将这份偶发的幸运变成普遍的必然。在座的女孩子们,读书不是抛头露面的‘羞耻’,女性的性别也不是束缚,你们每个人于友爱小学堂的未来都是可期的。通过读书,你们将不再被拘束在家庭与婚姻中。你们将发现自己的机遇与热爱,将生命延展到更加广阔的维度。你们将成为独立,自强的个体,而非他人的附庸——”
女校长在台上讲话,不,樱小姐在台上讲话。一个女子在后台抹眼泪,不,春燕在后台抹眼泪。一场短暂的演讲下来,春燕都不记得自己哭了多少回。她一直站在那,一直憧憬地看着台上那发光的身影,一直在热烈而振奋地鼓掌,直到下午四时左右演讲结束,会场散尽。
谁能想到呢?当年那个在舞会上惊慌失措,靠拿着一本《麦克白》祈求上天不要将她塞进婚姻牢笼的樱小姐,如今变成了一位坚定独立的女校长。虽然她依旧不甚出息,但她与樱小姐彼此依靠,彼此支撑,一路走到现在实属不易。
“你接下来要回日本吗?”
“对,我要继续回去募资,否则友爱小学堂是没办法继续为女孩们提供教育的。请老师,管食宿,这些都要钱。”
“那你肺病好些了吗?”
“莫担心,小病,早好了。我刚才不还生龙活虎在台上演讲么?”
“方才的演讲真像做梦啊。”
欢喜的庆典结束,随来的又是惨淡现实。春燕和樱小姐出学校去广州城,街上车水马龙,《斩刀骑马打太阳》依旧在传唱着,春燕和樱小姐走在街上,穿梭于那一声声愤怒的呼喊里。当她们经过外头街道的时候,匪头、马仔,老鸨、赌棍、窃贼恰被捆起来游街。那些人被别人投掷撒泼的剩饭,污水,唾液,屎尿,石头,棍棒,而旁人一项项数落他们随潮州帮草菅人命的罪行。
“活扒头皮!活剁手指!活取人骨!活烧活人!”
一个匪头被绑着跪在地上,而对他的这些指责虽听得骇人,但实则句句属实。他确实这么做过,毕竟他确实绑了还不清钱的渔民活扒头皮,把小孩的手指一根根剁了,最后把全家赶进草棚里一把烧了精光。人越围越多,把街道索性堵死了,连巡警敲锣打鼓也无济于事。大人如此,好些小孩也过来围着看。大孩子抱着小孩子,小孩子散出稚嫩的哭嚎和尿骚味。
“腰斩示众——!”
那个匪头罪行恶劣,是不能简单枪毙或砍头了事的。他被刽子手强拖到铡草刀边,拦腰放上去,等宣告完罪状后就要将他腰斩。
“打太阳!打太阳!斩刀骑马打太阳!就敢上天打太阳!”
太阳高挂,洒在人的头颅上,枯萎了,凋谢了。不仅是中国人,好些洋人也围过来凑热闹。作为高高在上的殖民者,他们把这个当作落后国度的野蛮马戏。有几个记者拖着巨大的相机匣子拍,还有几个外交官兴奋地朝台上扔钱,其中就包括苏俄大使馆的米哈洛维奇。
“伊万诺夫同志,这些中国佬真是野蛮到极致了。你往台上扔钱,刽子手就会让死刑犯多受点折磨,让他多做些表演。你以前见过中国满清的长辫子佬拿铡草刀铡人吗?今天你走运,刚好见一个,可开了眼了!”
米哈洛维奇掏出几个铜板兴奋地朝台上投掷去,像给街头耍猴的砸钱,而伊万诺夫神情冷漠,说米哈洛维奇“真是颇有帝国精神”。
“破家仔!早死仔!把洋大人撞了!”
伊万诺夫被撞了一下,他回头,咒骂声传来,一个中国人一把抱起挤在他旁边的一个孩子。孩子被吓哭了,那人淬了一口唾沫,又掴了那孩子一记耳光,接着继续抱那孩子观看。铡刀铡人比马戏精彩得多,碰到这些场景,有些中国人素来是最喜爱去看的,有好事者还会特地拿着白面馒头去台上沾人血,因为据说人血馒头是能包治百病。
“打太阳!打太阳!斩刀骑马打太阳!就敢上天打太阳!”
“咔”的一下铡刀下落,那匪头被拦腰斩成了两半,但他还活着,他还在呼吸,他还有清晰的意识。他拖着上半身,五脏六腑倾泄似的流了一地,而他的大肠被斩断了,里面残留的粪便也喷了出来。在这血腥恶臭里,一个面容枯槁的潮汕妇人领着五个女孩上台了,她苍白的脸凹陷进去,诡异欣喜地笑了。
“这就是你们的亲爹。”
妇人拿出一顶小小的香炉,给那残活喘气的匪头插了四支香,又掏出一枚纸扎的新郎官小人,下面压了个空心红纸包——五个女孩,五条阴命,差一个阳命的儿子六六大顺;四支香,比祈福的三支多一支,意味“求死”;纸扎的新郎官下面放着没有钱的空心红纸包,愿对方下地狱后穷困潦倒,断子绝孙,永世不得超脱。
这是一个女人的诅咒。她被他虏来奸污成亲,她被他逼着连生五个闺女也求不来一个儿子,她被他多次殴打到昏厥但又无法逃脱……现在潮州帮覆灭了,她终于可以欣喜地咒他去死了,用他所看重的习俗,在大太阳下完成最后一次祭祀仪式。
“太阳近么?”
她蹲下身,睁大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用那惨白的笑问他。
潮汕话把“太阳正”念成了“太阳近”,但太阳可不就是近了么?那女子一遍遍问那匪头“太阳可否近了”,直到他断了气一命呜呼。在那匪头死后,女子像一瞬间神志失常了似的,她愣着神,像活鬼似的从台上飘下来,拉着那五个女孩,像一长串的柳絮子。女人牵着柳絮子,时不时朝着四周人笑,但谁都嫌她身上脏,晦气,都在躲。
“洋大人,太阳近么?”
那女人挤到伊万诺夫面前笑。
“女士,太阳总会近的。”
伊万诺夫没有像其他人似的躲,他也朝着那女子微笑。
“太阳近了,太阳近了,好日子就来了……”
那女人喃喃自语,接着又往前飘,一路问“太阳近么”,从路头走到路尾,问了一长串人,被人避之而不及,最后,她走到春燕和樱小姐面前。
“太阳近么?”
她挤到春燕和樱小姐笑。
“樱,快走,别被她纠缠了,她现在好像有些不对劲——”
春燕其实刚才就想带着樱小姐离开,可奈人群把她么彻底围死了,直到现在才勉强辟了出来。那女人纠缠着她们问,春燕把樱小姐护在身后,而樱小姐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在那“太阳近么”的质问中,她突然喘不过气了,她好像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胸膛,而癌细胞借着这女性的卑污与压抑,变本加厉的侵蚀着她的支气管黏膜,让她浑身痛的站不稳——
太阳近么?
太阳越来越近了,太阳旗也越来越近了。铡刀落下,鲜血喷出,樱小姐想到了上海。她母国的太阳旗在上海街头高高挂起,飘扬着,而日本士兵肆无忌惮开枪击毙游行抗议的中国劳工。
“抵制日本工厂!抵制日本关东大地震对中国的恩将仇报!”
好些学生也同中国劳工们一起抗议,其中就包括樱小姐念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中国同学们和劳工一起游行,而樱小姐去了厂里,劝说那些日本士兵不要对门外的人开枪,劝说他们“不要引起中日战争”,但没人听她说的话。她就看着那些日本士兵端起机枪,对着门外扫射。于是,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同学们死了,一个个像被撕裂的布偶似的瘫软在地上,而血飞溅到了她的眼睛里,裙子上……
太阳近么?僵死着,樱小姐觉得自己被人死死扼住了脖子,而死神把她往棺材板里猛地一拖——
“咳——!”
樱小姐咳了一口血,昏死在地上。
“樱!来人啊,请救救她!”
有人倒地,没人回应,但四散的人反倒比刚才多了,这比巡警敲锣打鼓有用,毕竟大家都害怕惹事,本着明哲保身的原则各自走了,甚至还有人打趣这女子是不是被那丧妇克死了。春燕抱着樱小姐根本不敢动,但她刚才的尖叫声引来了一个高大的“洋大人”——伊万诺夫反应很快,毕竟他在战场上不止一次见人昏死。他将昏死的樱小姐放置平卧,解开她旗袍领口的扣子保持呼吸畅通,又检查有无呕吐物阻碍呼吸……
“她还活着。米哈洛维奇同志,快叫车来。”
“行罢,你可真知道管闲事。”
米哈洛维奇嘴上抱怨,但还是把一辆挂着苏俄旗的轿车叫来了。米哈洛维奇把车开得很顺畅,于是他们顺利把樱小姐到了医院。樱小姐即刻被送往急救室,伊万诺夫和春燕等在门外。
“我见过战俘营的肺痨,但你朋友明显症状更重,她的手臂上全是针眼,血管被针打得很脆。这么频繁地扎针,是癌症吗?”
“癌症?”
春燕惊恐,脸一下变得青紫,而伊万诺夫看了她的脸色立即改口:
“我听别人说的,作了些无科学依据的猜测,毕竟我不懂医学,只能信口胡说。只是为什么你在这,玉堂红小姐?我以为那晚后你就随伊势月一众离开广州了。”
“你认错人了。”
“应该不会,毕竟你差点药死我。你今天为什么没有打扮?你穿红裙子很好看。”
春燕生硬地把头扭过去,而伊万诺夫却探过来认真端详。她素面朝天,扎根红头绳打扮得像洗衣妇,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没有脂粉打扮,没有故作风情,她现在只是一个面目素净的南方女孩子,长着湘鄂一带常见的鹅蛋脸,细长眼,圆鼻头。
“你真名叫什么?”
又是这种对话。
那一晚春燕作为“玉堂红”兢兢战战,拿着枪不敢犯丝毫马虎,但等伊万诺夫醒来,他却只是问她“真名叫什么”,她不回,他便放她走了,没派人管控,甚至没多加搜查。她没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有利情报,他也没逼问她的来路。她原以为以后不会再见到他,但没想到现在又在这杀人的集会上遇见了。
春燕想知道他是谁。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什么你那天随便就放我走了,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你的诸多行为都很幼稚,不会让我感到烦恼,只会让我觉得有趣。我那天见你第一眼就作了些猜测,所以我随你去跳舞,随你去验证了。找点乐子,仅此而已。”
“幼稚?找点乐子,仅此而已?”
春燕瞠目结舌瞪着伊万诺夫,而伊万诺夫认真道:
“是啊,你不仅在那晚幼稚,如今也幼稚。在你朋友晕倒后,你不应尖叫求救,反倒应先自己处理。人心薄凉,他们连这种场面都看得过去,又怎会对你施加援手?”
“我不是把你叫来了吗?如果我一个人,我怎么把她顺利带到医院来?”
“说的也是,小姑娘,幼稚偶尔也是奏效的。”
伊万诺夫也把春燕叫作小姑娘。
“不要叫我小姑娘,我不是什么小姑娘,我不接受你这鄙夷的称呼!”
不要叫她小姑娘,她不是什么小姑娘,她不接受他这鄙夷的称呼。
春燕对伊万诺夫叫嚣着,她发火,撒野,拒绝被伊万诺夫叫“小姑娘”。伊万诺夫活了这些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泼皮的女人。男人,女人,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对他顶礼膜拜,畏惧胆怯,而春燕无知无畏,压根不把他当回事。她不知道他打了很多年仗,也不屑于他打过仗,更不屑于把他算作父权社会的一分子——她是湘西的女儿,在土匪寨拿着刀子闹惯了,见天王老子都敢闹,别说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
伊万诺夫越想知道她是谁了。
“告诉我吧,你真名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很想知道。”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也太自大了!”
春燕咄咄逼人,伊万诺夫反而笑出了声。他俩站在门口等了会,手术室大门开了,樱小姐被护士推了。伊万诺夫要离去,而春燕却一把将他拦住。
“来都来了,做好人做到底。我朋友现在肺病重,可能需要氧气罐,还可能要西洋药,这些平头老百姓都不好开,你是大官,就把军官证先暂时借我用。我不讹你,就拿你名号方便方便,赶明我给你还回去。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撒谎我天打雷劈,怎样?”
这姑娘真是个疯子,随便发了几条誓,张口就要伊万诺夫把军官证留给她。军官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何况是他这种人的军官证?可惜,伊万诺夫也是个疯子。春燕说罢,他真拿出军官证递过去,春燕伸手要拿,伊万诺夫一下抬高手臂,故意让她扑了个踉跄空子。
“所以你的真名到底叫什么?”伊万诺夫微笑问道,“你只有先信任我,我才能信任你呀。”
春燕随便编了个名字,她伸手去更,但伊万诺夫把军官证拿得更高了。她又换了几个名字,而伊万诺夫说她撒谎。
“王春燕,行了吧!春天的春,燕子的燕,不知道汉字咋写就自己去查!”
春燕骂骂咧咧一把夺过军官证,打开检查了一番,也不管伊万诺夫,揣进兜里就急忙去病房找樱小姐去了。
“春天和燕子,好名字,真是有生机啊。”
伊万诺夫独自下医院楼梯,但每走多远又被春燕叫住了。他回头,看见春燕气势凌人地趴在楼梯栏杆上叫他:
“给我个地址,要不然我明天咋还你东西?去坟头随着纸钱给你烧过去吗?”
“我就在原先跳舞的地方,你去后说要找我即可。”
“傍晚时候我空着肚子去,还要提饭盒,你把菜摆好了等我!”
“可以,你想吃什么?”
“要中国菜,不要搞你们毛子吃的东西,吃不惯。你搞点清淡的,要适合病人吃。如果行的话再随便搞点辣的,不用太讲究,最便宜的就行。”
“一言为定,可我过几日就要回哈尔滨了。你不来怎么办?”
“我去哈尔滨找你。”
“我等你,你一定要来找我。”
伊万诺夫离去了,春燕复进了病房,见樱小姐还在呼吸平稳地沉睡,而医生就在一旁。他对春燕说樱小姐约莫是肺癌,胸腔里病变明显,让她做好心理准备。春燕把军官证递过去,医生问她和伊万诺夫是什么关系,春燕撒谎说她是伊万诺夫的妻子。
军官证和谎言果真有用,没费什么周折就架来了氧气瓶。大夫敷衍了春燕几句,春夜颓然松手,一夜未眠。她听着樱小姐的咳嗽声,除了扶着让她喝些水,吸些氧外,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那么干耗着,耗尽长夜,祈求太阳早些来到。
太阳近了么?近了,近了,白晃晃的天,赤红红的太阳,马上就落进人眼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