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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 4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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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世界乃禽兽世界,身处其中,最终诉诸亡途唯在拼死兽力。为今之计,乘间垦虾夷,收琉球,取朝鲜,拉满洲,压□□,临印度,以张进取之势,以固退守之基。”
“国权至上,霸权至上。蔑视亚洲,脱亚入欧乃救国之前提,中国则为日本前车之鉴。”
“日本是万世一系的天皇陛下统治下的神国,肩负拯救亚洲的使命,发动战争的目的在于自存自卫、帮助邻人文明进步、保护居留民。没有军国就没有日本,没有日本就没有亚洲……”
半梦半醒的恶魇里,她的凡人之躯似乎化作一整个国家的人民。大批细菌与病毒攻破免疫系统,让她陷入狂热的感染,而结缔组织病与功能性发热连带引起剧烈疼痛。她的神经根受到了严重压迫,正常组织毁坏侵蚀,局部组织血液回流受阻,甚至直接缺血坏死。她的骨头与骨膜被武士刀切割分离了,她的呼吸系统被参战口号炸毁了,她的胸轮廓成了一起一伏的日本岛,紧促着,撕裂着,每隔几分钟就会迎来一场猛烈的“地震”:高压涌上大脑,带血的痰和液体呛住她的鼻腔与喉咙,锁骨和颈部淋巴结肿大几近爆裂,胸腔积液让她的躯壳内出现反复回荡的浊音:
“为天皇而战!”
福泽谕吉的《通俗国权论》、吉田松阴的《幽囚论》,新闻报纸上的《论大东亚战局》,这些话陆陆续续从她的意识里混杂出来,变成一双沾满血污的大手死死扼住她,而她奋力用自己的意志抵抗,想要抓住黑暗里的最后一丝光明——
“校长醒来了!”
樱小姐睁开眼睛,她看见自己身旁放着一个洋娃娃和一本画册,而晓梅和金陵守在她床边。太阳透过窗户洒进病房,一股梨子的清甜气息盖过消毒水味,她的额头上盖着冰毛巾,明显是她们两个刚刚替换过的。
“校长,我爸爸说您病了,我和晓梅就来看您了。我们给您带了礼物,晓梅把她最喜欢的娃娃莉莉娅送给你了,我送给您我最好的画。我们都希望您快点好,快点回我们学校。”
“校长,这个是老王今早炖的冰糖雪梨,喝了病就好了。我拿搪瓷杯子装,怕凉了,一路捂在怀里带过来的。”
晓梅把搪瓷杯子端过来,樱小姐忍着针扎似的痛挣扎起身,颤抖着用汤匙喝了一口,说“这冰糖雪梨真是甜到心里去了”。然而她现在真的太痛了,冰糖雪梨的甜味也无法缓解那种骨髓里渗透了蛀虫的痛。她脸色苍白,坐在床上一喘一喘的,一直在冒冷汗,连拿洋娃娃的力气都没有。然而尽管如此,樱小姐还是努力把洋娃娃抱在怀里,又用布满针眼的手一页页翻看画册。
“校长,我们马上就要去春游了,你到时候会和我们一起去吗?美术老师还说要带我们去户外写生,教我们画春天的花呢!”
“会的,一定会的……金陵,晓梅,我们一起看春天的花……”
女孩子们正兴高采烈言说着,“吱呀”一声门开了。女孩子们转头一看,发现是火急火燎的春燕。她提着饭盒,手里拿着好些东西,见樱小姐醒了颇是惊奇:
“呀,你醒了!昨半夜打了吗啡,我原想你还要再睡会,就拜托这两个女孩子先守着,我去取中午饭了。现在你还疼吗?”
“不疼了。燕子,你看这个,我今天一睁眼就有礼物……春天来了。”
樱小姐笑着把画册和娃娃举起来给春燕看。她消瘦得像纸片,胳膊上的一条条骨头清晰可见,而她说话也时断时续,每说一个字喉咙都像吞了炭火。春燕见状心疼得快要流泪,她已经不忍再见到樱小姐挣扎着说话了,遂找了个借口把晓梅和金陵赶了出去。
“可是我们还想再和校长呆一会,求你了,姐姐,我们安安静静的,不讲话,一会就走……”
金陵和晓梅拽着春燕的衣袖在病房门外可怜巴巴祈求,春燕满脸纠结,恰时见到伊万诺夫从医院病房走廊大踏步而来。他见金陵和晓梅有些意外,朝她们招手笑。
“啊!是那个给我们买冰棍的怪洋人!”
金陵和晓梅一下子想起来了。当时她们在展馆前用粉笔画城池,伊势月和其他军队人员冷漠地践踏而过,只有这怪洋人驻足与她们谈判。
“你们认识?”
“认识,当时我还从她们的城市里穿行而过呢。”
“唉,这俩小丫头实在太吵了,有什么法子能把她们支走?”
伊万诺夫和春燕交谈,春燕嫌晓梅和金陵吵着烦,遂对金陵和晓梅道:
“对了,你们想不想吃糯米糍?我刚才上来,看见街边有小贩卖这个呢。”
“想!”
金陵和晓梅一听糯米糍就来了精神,毕竟孩子没一个不喜欢吃这零嘴家什的。
“那好,只要跟着怪洋人下楼,他就给你们买糯米糍,除此外还有好吃零嘴可以拿呢。”春燕朝伊万诺夫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哎,帮我把这两个小姑娘带下去,给她们买点好吃的打发下……我去那边办出院手续……”
“那校长以后一定要和我们一起去春游!”
“行行行,你们干啥都行,姐姐现在忙呢,你们快去和怪洋人买好吃的吧!”
春燕敷衍了几句,把晓梅和金陵甩给伊万诺夫后就去柜台办理手续,而等她回到病房后,她发现樱小姐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收拾其他物件。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消停会吧!”
春燕急忙制止樱小姐,并把她强行搀扶到了床上。
“咳,咳……燕子,我统共在医院住了几天?”
“三四天吧,一直时好时坏的,清醒的时候多,打了吗啡才能睡安稳。”
“给你添麻烦了,这几天你一直睡在地上守着我,就铺张草席子,而且还变着法给我弄东西吃……这几天又是鸡鸭鱼肉,又是高汤的,我都不知道你哪来的时间准备……”
“嗨,认识了个朋友。”
“朋友?”樱小姐担忧道,“燕子,你该不会又攀上什么人了吧?我真的很担心你,今天是这个的情人,明天是那个的相好……万一他们对你动了歹心——”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只是熟人罢了,莫担心。”
“我就担心你乱讹他东西,你总爱贪小便宜。”
“嗨,早还回去啦!”
春燕宽慰樱小姐,彼时司机恰好来了。司机搀扶着樱小姐先下楼,樱小姐问伊万诺夫在哪,司机说伊万诺夫当前事务繁忙,已经交代他直接送她们一众人去港口。等樱小姐下楼一看,好一个事务繁忙——只见那伊万诺夫正在和金陵与晓梅玩沙包,两个女孩子合起来打他一个,玩得不亦乐乎。打罢沙包,这三人又开始玩跳格子,木头人,似乎高兴得不得了,笑声老远就能听到。
“司令很怪,厌恶和成人打交道,总说什么‘肮脏无趣’之类的疯话,他喜欢和小孩一起玩,和他们打成一片,搞不明白。”
司机对樱小姐如此说道,樱小姐摇头叹息,说她这点她感同身受。等春燕上车,樱小姐拉着她的手道:
“爱护孩子的人兴许不是有恶毒歹念的,但你还是多加小心防范,莫要轻信人。”
“你说是谁?”
“你的那位朋友。”
“提他作甚?以后估计也见不着他。先不说这个,我倒是想对你说件正事。樱,其实你身体没我们想得那么不好——”
“不用瞒我了,是肺癌吧。但是你也不用担心,我回日本疗养会好很多。”
“我,唉,好,多珍重……再会吧,樱。”
春燕的谎言被戳破,她又想落泪了,而樱小姐却笑着擦拭去她的眼泪。
“我们会再会的。”
再会吧,假如有那么一天,那必定是一个春天,届时你我将同于光明与和平之下。
樱小姐对未来抱以如此期待,也对日本抱以如此期待,但当她真正踏上日本土地,她却发现如今的日本同她一样,早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癌症侵害的体无完肤,只是这并非生理层面的癌,而是一种名为“对外扩张”的“癌”。这癌具有重重叠叠的复杂体系,通过一层又一层的逻辑推演与情感煽动,“文明”最终直接等同于“侵略殖民”,“国际社会”最终直接等同于“信奉弱肉强食的禽兽世界”。
日本好像被这“癌”引得精神分裂了。
这癌症与分裂是可怖的,因为一旦一个国家由军队主宰,那民众的活路就自然成了“当兵参战”。“为天皇全民参战”在日俄战争时期尚且算征兵口号,但当樱小姐到日本时已然变成了社会公认的事实。更恐怖的是在这狂热的口号里,社会从上到下几乎没人质疑“日本民众为什么要为天皇参战”,更没人质疑“为什么要全民参战”,好像身为一名普通的日本民众,不打仗,不好战是会被社会所谴责,所鄙夷的行径,要被人孤立,还要承受严重的道德侮辱。当时樱小姐看到了一则报纸新闻,说一名日本中学生因不愿意参军赴朝鲜打仗而被全校师生霸凌到上吊自杀,而其父母也认为自己儿子愧对国家,死的罪有应得。她拿起报纸阅读,一次次被字里行间的谴责语调震惊到战栗——写这篇报道的人对这无辜的学生没有一丝同情,反而大加嘲讽斥责,称其不配为“日本男儿”。
“日本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身为日本人而想要和平,难道就是懦弱羞耻么?”
樱小姐无法等在医院里,她选择抛却一切站在公众的聚光灯下呼吁和平。然而站在演讲台上的樱小姐不明白日本的疑问,台下听众更不明白樱小姐的疑问。他们是日本民众,曾几何时被财阀氏族压迫到翻不起身,一场关东大地震更是让人毫无活路,现在好不容易靠着“国家对外扩张政策”让自己日子变好些,一个从中国来的陌生女人却要让他们给中国的小学校捐钱,还希望他们可以一起抵制中日战争。
“给中国捐钱?我们自己都没钱花呢!况且你凭什么不让我们和中国打仗?不打仗,国家就没钱,而日本老百姓就像以前那样穷。你是贵族小姐,你说得轻巧,你有过我们这种苦日子吗?”
一个蔬菜商贩打断樱小姐演讲。以前的他是一个背货郎,每天要背十二层高的货架来往于东京各区域,脊背被活生生压成了畸形佝偻,甚至连儿子也被迫签订了卖身契,但就算如此也还不上高利贷。可自从日本在中国东三省实行扩张管控政策后,他发现东三省的蔬菜瓜果格外便宜,便开始做收购倒卖的小本生意,逐渐摆脱了贫困,连高利贷也还上了。如果不是日本对东三省的管控,他绝对不可能以这么低廉的成本翻身做主人,而等以后日本彻底管控东三省,他的生意将会越做越大。他是深切体会过国家“战争红利”的,所以他万万不可能反战,更不可能抵制日本侵略中国。
“你是日本的上等人,你凭什么要为中国的劣等民说话?你对得起日本对你的养育吗?他们不受苦,受苦的就是我们,你想过吗?”
一个妈妈桑打断樱小姐演讲。以前的她是吉原一个游女,每天和自己的姐妹们伺候各路男人,被人各种瞧不起。但自从日本管控中国东南沿海后,对日本女子报以深切同情的她懂得了从中国买“女人”。那些中国姑娘们被她买下来,再送到日本以至南洋的窑子,由此一来她变得富有,而日本女子似乎也不用受苦了。她也是深切体会过国家“战争红利”的,所以她也万万不可能反战,更不可能抵制日本侵略中国。
“可是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把自己的苦难嫁接到他人身上……咳,咳……”
“滚下去!叫那个女人滚下去!”
“请大家放下这般可怖的态度,以人的角度——”
“滚下去!快滚啊!”
樱小姐是个怀有理想的人,但她依旧抱有着幻想,所以她的演讲是失败的。无论她去哪,诸如此类的质疑都不胜枚举。一开始她还能露面,到后来她索性没办法上台,因为安保说她的演讲是在“用狂言扰乱社会秩序”,而人们还给她取了个诨号,叫“咳咳小姐”,因为她上台演讲的时候总是咳嗽。
“咳咳小姐是个没人要的老姑娘,站在台上就是想征婚讨男人呢。”
人们调侃着,带着看马戏的心情看樱小姐演讲。他们把她当成了一处别有生趣的景观,讨论她干瘪瘦小的身材,讨论她朴素的穿着,讨论她毫无女性魅力的外表,讨论她抛头露面的不知廉耻。演讲到了最后,她的父母正式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因为她逃婚,说令当今日本社会大逆不道的话,还当令他们蒙羞的“咳咳小姐”。
“她真是令人不耻,她早就不是我们女儿了,真巴不得她早日死了罢!”
“咳咳小姐”的父母羞得抬不起头,他们觉得女儿因为癌症而出现了精神分裂问题。他们每日祈求癌症早些带走“咳咳小姐”,这样他们便不会再受折磨,也不会因为女儿的过世而问心有愧。日复一日,他们缄默祈祷,而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只不过夺去“咳咳小姐”生命的不是癌症,而是法西斯团体的一把枪。
“为什么你要抵制中日开战!”
“咳咳小姐”强撑着解释,她说了很多她在中国的经历,但那台下的法西斯分子就像聋了什么都没听见,继续质问她:
“为什么你要抵制中日开战!”
“咳咳小姐”给予了他一个更简短的回复,但那法西斯分子直接忽略了,继续质问她:
“为什么你要抵制中日开战!”
这次未等“咳咳小姐”发话,法西斯分子率先举枪朝天大吼福泽谕吉与朝日新闻报给予他的教导:
“当今世界乃禽兽世界,身处其中,最终诉诸亡途唯在拼死兽力!日本征战,乃正义之举!”
言毕,法西斯分子转过身,激情澎湃的对台下听众呼喊,问他们现在要做什么。
“为天皇全民参战!”
一阵浊音从人群中爆发,宛如胸腔积液在人躯壳内出现的回响。
“你们说得对,所以我现在杀了这个女人,就是遵循日本民意,主持社会正义!”
“砰——砰——砰——!”
在这福泽谕吉所言的禽兽世界,那法西斯分子朝樱小姐举起枪,于是一众豺狼朝樱小姐举起了枪;樱小姐死去了,于是一只白鹭倒在了血泊里。
日本的女儿死于日本的枪下,死于她的过分干净,死于她如鸟羽般洁白的理想。
春燕收拾东西时太过匆忙,忘记给樱小姐带上那个洋娃娃和那本画册。
伊万诺夫独自走上医院二楼,见清洁工正在把垃圾往外倒。空荡荡的走廊堆满了药物液体瓶子,其中还有阵阵食物的腐烂味夹杂着人的排泄物味。进了樱小姐住的病房,清洁工照旧不留情面的麻利打扫,她揪起床上的娃娃与画册往外一扬,把它们丢进了腐臭的垃圾堆。伊万诺夫把娃娃和画册从垃圾堆里捡起来,问护工这是不是别人忘带的。
“病人都出院了,非金银首饰等贵重物品一律默认为垃圾,你想要就捡了去吧。”
清洁工被烦劳搅得累死累活,她没兴趣给一个破娃娃和一本破画册追寻失主,于是伊万诺夫就把那娃娃和画册带回去了。画册被扬散了,伊万诺夫在自己办公室重新用书订装帧好了,可惜娃娃的裙子被弄脏了,上面沾了好些污渍,用肥皂也洗不出来。洗着洗着,伊万诺夫发现娃娃的裙子背带里藏着一封信,他打开,发现那是娃娃的前主人写的,信里没有署名,儿童字体歪歪扭扭,但一笔一划写得非常干净工整。
尊敬的先生/女士:
您好,我的名字叫莉莉娅,很高兴见到您。这封信是以防万一情况写给您看的(比如战争,水灾,火灾,搬家等突发情况),如果您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可能走丢了,而且没办法找到原来的家。
我没有确切的故乡,但听别人说我是一个来自俄国的小姑娘。我有蓝色的大眼睛,黑色的长头发,我喜欢穿漂亮的裙子,虽然只有身上这一件。我很听话,不会给您惹麻烦,如果可以,我求求您不要把我丢进垃圾桶。您可以把我放在屋子的角落,我会一直陪着您,不会哭也不会闹。您也许生活不顺遂,也会感到寒冷孤独,但我会给您带来希望,光明,快乐,还有春天。
祝您幸福。
来自莉莉娅的好朋友:林晓梅
肥皂水落在娃娃的蓝眼睛上,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泪痕,像是在流泪。伊万诺夫小心翼翼把信收好,又用手指抹去娃娃的眼泪。他把娃娃放进大衣里,大步流星走出使馆,恰好在大门前碰见米哈洛维奇。
“伊万诺夫同志,还没到下班时间呢,你要去做什么?”米哈洛维奇疑惑发问,“国民政府要二次北伐了,我们马上就要前往北京与张作霖谈判。”
“我知道,我现在要去商店给莉莉娅买新裙子。”
“莉莉娅?你该不会在外面搞了什么女人吧——喂!”
米哈洛维奇在后面追问,而伊万诺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使馆。他在广州的街头兜兜转转,然而找不到买不到能卖娃娃裙子的商铺。然而他没有急于回去,倒是去裁缝店做了好多小花裙子,还找鞋匠做了双漂亮的小皮鞋。末了,他把莉莉娅和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放在一个小匣子里,而后离开了广州。
五月,伊万诺夫于北京会见张作霖。
彼时第二次北伐战争正盛,张宗昌弃山东而逃,国民军逼近京津地区,而那盘踞北京的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张作霖见大势已去,遂起草“出关通电”,宣布退出北京回东北。见中国国内混战,而张作霖退让,日本遂对交战双方发出一条“劝和申明”:
“动乱行将波及京、津地方,而满洲地方亦有蒙其影响之虞。夫满蒙之治安维持,为帝国之所最重视,苟有紊乱该地之治安……帝国政府为维持满洲治安计,不得不取适宜且有效之措置。”
说是申明,其实这是日本打满侵略算盘的一条“警告”。一方面日本要加紧逼迫张作霖回东三省,从而掌控华北;一方面,日本又要乘机向张作霖勒索“满蒙”的权益,从而掌控东三省。
“大势已经如此,为使战乱不波及京、津,收拾军队撤回满洲以维持满洲治安,我想无论对中国国民还是对奉天派都是万全之策。”
日使芳泽会见张作霖言说此语,张作霖听后严词拒绝,说“最差情况也不过回关外”。芳泽说“恐怕未必回得去。”张作霖反说“关外是奉军的家,愿意回去就回去。”芳泽愤慨拍案而起,质问张作霖“谁给他胆子忽视日本之决议”,彼时伊万诺夫一把推门而入,冷笑问“谁给日本的胆子忽视苏俄之决议”。见苏俄人来,张作霖底气又足了,在芳泽面前骂爹骂娘,什么“小日本我草你祖宗十八辈”之类的话都飚出来了。芳泽那天气得牙都能咬碎,但又不好骂脏话,只能连连发誓道“张作霖此行必死”,但张作霖可不客气,反手就对芳泽说:
“妈了个巴子的,如今你们这些东瀛孙子倒来咒你张爷爷死,等来年把你家骨灰盒子全扬了”。
“哈哈,扬骨灰盒子!”
张大帅骂日本人向来是颇有生趣的,米哈洛维奇特别爱听张作霖骂人,听一句学一句。那段时间他动不动就说要把谁的骨灰盒子扬了,但直到六月也没见谁的骨灰从他手里扬出来。六月,张作霖离开北京大元帅府,而苏俄一众人也随张作霖上了那二十二节的专车。那车是慈禧太后曾用过的花车,装饰奢华至极,简直是一座行走的皇宫。坐在那“行走的皇宫”上狂欢纵乐,米哈洛维奇被张作霖忽悠得一愣一愣,上好烈酒一杯接一杯,脑袋就没清醒过。等彻底喝到一跌一拐,他突然有了“扬骨灰盒子”的胆量,遂醉醉醺醺砸开伊万诺夫所在车厢包间门。
“伊万诺夫!给老子出来!再不开门老子把你骨灰盒子给扬了!”
“哗啦”一声,包间门拉开了,伊万诺夫阴沉着脸,拿一把火车应急逃生的斧头横在米哈洛维奇喉头前。
“您真是喝了不少,等您脑袋掉了,也许就清醒了吧。”
“他妈了个巴子的你算老几,伊万诺夫?你以为你很牛逼吗?张作霖说了,北伐战争但凡与他联手使绊子,把国民政府搞垮了,那关外就是我的——”
伊万诺夫“啪”一声合了门,而米哈洛维奇又硬掰扯着进去,他发现伊万诺夫床铺杂乱无比,但桌上却干干净净摆着一本翻开的画册,画册旁还端端正正坐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娃娃。米哈洛维奇摇摇晃晃走过去,拿起画册随手翻看了几页。
“金陵作,《小熊的春天:一个全新的故事》,伊万诺夫,你怎么不睡觉……”
“今晚我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所以睡不着,以及——”伊万诺夫伸出手重切了米哈洛维奇的后颈一记,拿过那绘本放进行李箱里,“别弄坏我的书。如果它受损,我会用斧头把你脑袋劈两半。”
“你做什么!伊万诺夫,我把你骨灰盒子扬了!”米哈洛维奇一个趔趄瘫软在座椅上,指着伊万诺夫喷酒气,“别以为你拿把斧头就耀武扬威了,我看你不顺眼许久,我以后找个机会把你杀了——我现在可是哈尔滨的外领事!”
伊万诺夫不为所动,他把那洋娃娃放回匣子,终于彻底和米哈洛维奇决裂了——因为米哈洛维奇这数十年的征战与共,他一直在忍,如今终于忍无可忍。
“杀我?我才应该找个机会杀了你这只蛀虫。”
“哈哈,我是蛀虫?对,你说得太对了!来啊,杀死我!你压根就没那个能耐!不要看你是什么远东司令,你也不敢轻易动人,因为你也知道权力是层层交叠的。一百万根线交织在你身后,你像个提线木偶,来啊,伊万诺夫,杀死我!”
“哐啷——”火车剧烈颠簸了一下,伊万诺夫敏锐的捕捉到了一股硫磺味。米哈洛维奇挣扎着站起身摸索,他刚准备开骂,但还没站稳,一阵巨响就把他震倒在地。
“轰——!”
火车钻进京奉铁路和南满铁路交叉处的三洞桥,日本关东军按下电钮,一声巨响,三洞桥中间一座花岗岩的桥墩被炸开,桥上的钢轨桥梁被炸得变形,好几节车厢瞬时被抛上天空,而米哈洛维奇半个脑袋当即就被炸飞了。脑浆四溅,血肉四溅,一根硕大的桥梁钢针从米哈洛维奇的肺部直直戳穿了火车铁皮,他像挂汤勺似勾住那节车厢,像火车诡异的装饰钉在那——
“哐——!”一声斧子劈铁皮的声音从车厢内部传来。
“哐——!”车厢摇摇欲坠,又是一声闷响。
“哐——!哐——!哐——!!!”
伊万诺夫用斧子把火车顶棚铁皮劈开了!他拿着那装娃娃和绘本的小行李箱,一个单手翻身抓牢那钢针上了火车中段残骸所在的断桥。就在伊万诺夫出逃的瞬间,那车厢即刻于他身下翻滚爆炸,熊熊烈火瞬间就吞噬了一切。
“老爷!老爷啊——!”
张作霖的车厢被炸得只剩一个底盘,他本人被炸出三丈多远,当即咽喉破裂;校尉处长温守善被埋在碎木下面;黑龙江督军吴俊升当即被炸身亡。六姨太被炸飞了一个脚趾,她惊魂未定的抱着张作霖尖叫,见伊万诺夫前来连连拖着身下的血往后退。伊万诺夫走向前去蹲下身,张作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奄奄一息道:
“这里是皇姑屯,我要死了……快把小六子叫来,东北……不能丢……”
张作霖失去了意识,他要死了。
怎么死的偏偏是张作霖呢?张作霖不想死,怎么偏偏就死了呢?他,伊万诺夫,居然没被炸死。他怎么会没死呢?
米哈洛维奇也死了,某个见证他远东旅途的人死了——还有多少人记得他最初是怎么来远东的?远东实在太过荒蛮虚无,哪里都是下雪,哪里都是冬天,哪里都是打仗,哪里都是算计,实在没什么意思。刚才他要是可以被一齐炸死,那可就太好了。
米哈洛维奇残余的尸体悬挂在半空,伊万诺夫看不清他的面相,脑海中却浮现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