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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一章 除夕 ...

  •   接音沐回来时,她已病得糊涂了,我让潋月扶她回房又让太医仔细瞧过方才安心离开。回姝颜小居将音沐平日之事嘱托给何长禄,他亦诺诺答应了。
      不知不觉到了十二月底,新年亦临近了。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我的伤势早已痊愈,而音沐也已然康复。她与小旋子姐弟二人亦是对我心怀感激,将我视如恩人。
      终于,除夕还是到了。循例,皇上会宴请皇亲国戚来宫中过佳节,那就意味着君煜也在被邀之列。
      除夕的一大早,阖宫便忙碌了起来,兰熙宫亦是如此。一早音沐便领着宫人挂上大红灯笼,贴上窗花,又张罗了许多吃食。因着晚些要参加夜宴,是以晌午宫里人纷纷围至偏厢房服侍我用午膳,一时间好不热闹。
      潋月、书琴她们将菜肴一一呈上桌,随后站在我身后服侍我用膳,我笑道:“难得你们服侍我这么久,这半年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今日除夕,你们也别拘束着了,一同坐下来用膳吧。”
      他们驻在那里相互看了看,到底是没敢坐下来。我起身拉了何长禄与音沐,硬让他们坐下,道:“再不坐便是不给我面子,我可是要生气了。”
      婼水亦道:“大家坐吧,是我家小姐的一番心意呢。”
      如此一说,众人方坐下了。我见他们坐下,笑道:“这才好,本是一宫的人,难得和和气气一同吃顿团圆饭。婼水,去小厨房拿壶酒来。”
      小旋子一听是要去拿酒忙道:“酒坛子沉,婼水姑娘怕是拿不动,奴才去去就来。”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自从音沐回来以后,小旋子在宫里干活更是卖力了,一些不是他份内的事他也抢着做。我浅笑,如今这样忠心不二的人亦不多了。
      待他端来了酒壶,我让他给每个人斟了一杯,才道:“为来年阖宫的风调雨顺、万事如意举杯。”说完宫人们又纷纷向我祝福,才扬杯将酒喝完。
      未待我举箸,音沐端了酒杯走至我面前,缓缓跪下,道:“音沐多谢小主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下半辈子定为小主做牛做马来报答小主的恩情,音沐敬小主一杯。”说着扬颈将酒喝完。
      我微笑着扶她起来道:“大过年的就不要动不动跪了,你是我宫中的人,我自是把你当家人看。”她又千恩万谢地才肯起身。
      用完午膳,紫砚服侍我进了房。房中燃着银炭,亦是暖暖的。紫砚端来了热水,在水中绞着帕子,道:“小姐,您要不要先小寐一会儿?现下还早,离夜宴还有好几个时辰呢。”
      我接过她递来的帕子,轻轻拭拭口又擦了手,道:“哪里还睡得着,罢了,陪我去选夜里穿的衣裳吧。”
      走至穿衣的厢房,紫砚打开三个雕花桃花木大橱让我挑选冬衣。里面的宫装织金的、烫银的、镶玉的、嵌珠的,琳琅满目不下数十件,我择了件玫瑰红的在身上比了比,皱眉道:“太过妖艳了,不好。”又选了件湖绿的穿上身,在镜前走了一圈,亦摇头道:“让人觉得太过冰冷了。”
      挑来挑去,最后选了件橙红羽纱缕金百蝶绛纹衣裳,又在外面披了件石青刻丝貂鼠昭君套,在镜前仔细端详片刻才算满意。
      待穿好衣裳,紫砚欲给我挽髻,我摇首道:“我自己来。”
      于是细心将长发梳理通,把青丝拢住,往后拢结于顶,再反绾成惊鸟欲飞状。用赤金菱花簪将发固定住,在髻间插一对金雀钗。打开妆奁,拿出一支五色水晶流苏发钗,银色钗身,钗头是一只小小的斑斓蝴蝶,垂下密密的流苏,流苏末端饰以各色水晶,灵动且妩媚。那是我最钟爱的发钗,心中慢慢洋溢出暖暖的喜悦,将它插于发间,优雅地垂下我的悸动与相思。打开锦盒,用玉簪粉扑面,画细柳眉,将胭脂在手心调匀搽在两颊,成“酒晕妆”,又用天宫巧点唇。最后拾起胭脂笔,在眉间描绘梅花,我甚少画寿阳公主的梅花妆,今日画来,却也别有一番韵味。女为悦己者容,也莫过于此了。
      心中带着炙热的期盼,又有些许重逢后情何以堪的害怕,终究是到了晚宴时刻。席间,帝后相敬如宾,太后雍容端庄,诸妃姿色撩人,殿内歌舞生平,一派过年祥和景象。
      君煜一如从前,穿了件银白长裳,依旧修长挺拔,只是举手投足间似有萧条之态,眸中亦有支离之色,然唯独未变的是他意气风发的风骨。
      酒过中旬,我借口回宫醒酒离了宴席,一个人沿着回廊走至御花园边的向晚池。我不知他是否回来,也不知他是否会到此处,但凭着那些尚存的心有灵犀,我暗想他会到。
      除夕夜的寒风吹在脸上是寒彻骨的清冷,朔风呼呼吹啸而来,絮雪纷舞迷天,我不禁伸手去接,那粉雪落在掌心亦是冰冷的。一季夏日过后,如今向晚池边的柳树显现光秃秃的萧索,四周的植物亦是冷冷清清一片,枯枝败草,万籁声息,只有御花园中的几株白梅飘来暗暗的幽香,“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大抵就是这样了。
      约莫半盏茶的时间,身后隐隐飘来檀香之味,我知道是他来了,却不敢转身看他,双眸只是凝视片片雪花徐徐溶入向晚池。
      “为什么?为什么要入宫?”身后的声音落寞而寂寥,仿佛是在询问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
      心像被巨石重重碾过,压得我喘不过气,他,终究还是怨我的。喉头像被棉花堵住,欲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到底还是说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他轻轻一哂,反问道:“难道就是林嫔小主简简单单的一声对不起就能一笔勾销所有的事情?承诺呢?约定呢?我可没见小主兑现半分。”他的语气甚是咄咄逼人,不亚于将我灼痛的伤疤层层揭开。
      承诺?难道我苦苦三年的等候不足以说明什么?还是他从心眼里不相信我曾经那样选择等待。
      我眼里早已泛起泪意,仿佛一不小心泪珠便会滚落一般。我倔强地扬起头,眼前的雪景在泪眼中慢慢朦胧,变扭曲,直至最后再也瞧不清楚。相传女神的泪让深陷水深火热中的黎民重获甘露,湘妃的泪洒在竹上成泪迹斑斑,而我的泪不知会否能换得君煜的谅解。
      身后那人没有一句“抱歉,我让你苦等那么久”的安慰话,亦没有“这么多年没有音讯,是我的不是”的歉语,他只一味埋怨我,指责我的不忠不义,却全然不顾我的苦衷与顾虑,以及我爹娘那些年的体谅、理解和包容。曾几何时,他亦是个能解我心语的男子。
      本性的倔强油然而生,暗暗发誓绝口不提守他三年的事,只道:“既已入宫,我亦有我的无奈。”随后隐忍了眼泪转身看他。
      他惨然一笑,道:“我从没想过你会这般先舍我而去,或许是我太过自负,总以为你心里只有我,总盼着等你过了十四就将你娶进门。年少时我总盼着你快些长大,想与你日日在一起,而如今……我已经知道了,这样的成长只会让我们分离。”他说得这样凄切,声音似带着一些嘶哑,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悲切到让人见之心碎。
      他顿了顿,兀自道:“那年你七岁,我去你府上作客,见你与才三岁大的苡姿在花园扑蝶。我看苡姿年纪小便扑了个给她,又抱了她去摘树上的榴花,没想你愣是吃心了半天,一句话都不与我讲,任我怎么劝都劝不好。我知道你性子倔,虽然那时我年少懵懂,但也隐约知道我待你是与苡姿不同的,不仅仅是兄妹间的情谊。崇亲王五十大寿时,邀了我们两家一同前去,夜宴才过一半,一些亲王重臣的孩子便按耐不住,同去王府花园嬉闹。崇亲王的幼子横行霸道,玩了没多久就见你被他欺负。当时只觉脑门一热,本能地想要保护你,结果与他扭打起来,竟差点将他推入池中。最后弄得两家很是尴尬,不欢而散,父亲更将我训斥了许久。还有……三年前那个夜里,你亦说会等我的,我不知道你为何违背了那个约定。两年前的一仗,我军大败,我腹背受伤,只觉被人丢进河里,便晕死过去。待到醒来时已被一庄主所救,庄主女儿对我倾心,她父亲便要强留我做他女婿,我宁死不从,结果误伤了他的独子便被他关了起来,一关便是两年。他女儿见我不愿屈从,不忍心才偷偷放了我,是以我才得以回到京城。如果是因为这个,你……是否还会进宫?”说到最后竟有一丝哽咽。
      我沉默许久,讶异许久,亦悲痛许久,原来竟是因为那两年的囚禁让我和他分隔如斯。那些年少往事我亦记得,仿佛清晰如昨。
      夏季那汪碧如翡翠的池水开了一季的荷花,水际渺轻烟,荷莲扑鼻香,芳草萋萋杨柳低垂,我与君煜泛舟池上,也颇有西施与范蠡的闲情逸致。我在舟中轻声吟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亦不划舟,只从田田荷叶中采了一朵水芙蓉插于我发间,我嫌花大且沉重,他只轻轻一哂,道了一句:“淡妆浓抹总相宜。”清风拂过菡萏一片,送来冉冉馨香,只余我与他的背影在碧波间悠悠荡去。
      午后雨过初霁,我在案前焚几根他最喜的紫檀香,轻抚一曲《渔舟唱晚》,有时他执一册书边听边看,有时亦取一箫与我琴声共鸣。
      绚烂如春英,清淡似兰幽,那段日子终究也没过几载春夏,却断送在禁奥红墙的歌舞升平中。
      分离……世上最哀凄的分离莫过于隔着朱门宫墙,他这样恋着皇上的妃嫔,终究是如履薄冰、危险之至的,而我,怎能忍心让他为我冒如此大的风险。于是十指紧握,三寸青葱似的指甲似乎要将掌心掐出血一般,生生道:“忘了我罢,世上还有许多好女子。”
      他皱眉凝视我许久,遂黯然道:“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我鼓足勇气迎上他的眼眸道:“是,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林苡薇了,世事的变幻莫测,到了你这年纪,应该参的比我更透彻,我——对你已不像三年前那样了。”
      他的眼圈红了红,淡淡道:“我知道了。”随后又退至六尺远,道:“夜凉风寒,微臣先行告退,林嫔小主请随意。”随后黯然离去,直至他银色的背影消失在雪花中,再也看不清为止。
      我无力地靠着一边光秃秃的柳树,泪珠似断了的珍珠链子,用绢子竟也拭不完。那些话早已用去了我所有的力气,心的片片剥离,如春末的残花一般,被雨漱漱打落,飘零水中,兀自流远。
      不愿再回宴席,便唤来紫砚,道:“去和皇上禀报一声,说我不适先回宫了,你不必跟来,我想一个人在宫里走走。”
      看着紫砚走远,我才独自缓缓漫步在风雪中。寒风凛冽天色愈加深沉,那雪却越下越大,我并未打伞,只是由着雪花飘至我的额头、发间与锦裳上。走至倚阑亭时,忽闻亭里传来细小的呻吟之声,也不十分害怕便上前探视。只见一团白绒绒的似雪之物蜷缩在亭子的一角,凄凄哀哀地怜叫。走近了看,原是一只如手掌般大的小猫。瞧见它冷得瑟瑟发抖,不禁怜由心生,小心将它抱起。小家伙倒也不畏生,仿佛寻着了热源,一个劲儿地往我怀里钻。我脱下昭君套,怜爱地将它裹住,轻轻抚着它头上的绒毛道:“小家伙可怜劲儿的,同我倒是有几分缘,这寒风之夜你我均失意如此,只是你幸运如斯碰上了我,而我却不知我的良人在哪里……”这样念着便一路走回兰熙宫。
      回到兰熙宫,吩咐书琴打来热水,小心将它身上的脏毛一一擦干净,又端来了新鲜兑了的牛乳和鱼泥给它吃,瞧它吃得欢,一时间倒也缓了不少方才的切肤之痛。
      “小主,这小猫生得好生可爱。”书琴边抚它边道。
      我颌首道:“是,既是雪里相逢便叫它瑞雪吧。”瑞雪之夜,亦是我与君煜重逢之日。今夜无论是喜是悲,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总是他化在隆冬里的呼吸和雪花飘至他鬓边的静谧。

      注:
      1.梅花妆:传说起自于南朝宋武帝的女儿寿阳公主曾卧于含章殿檐下,一朵梅花飘落在她额上,印出五瓣花形,几天洗不下去,皇后发现公主额上的梅花印十分美观,让她留住。唐代宫中梅花妆的盛行,是由上官昭容(婉儿)再次掀起的,上官婉儿广闻博识,聪慧玲俐,应是她发掘了前代的梅花妆而倡行于唐宫。用金银锡箔制成梅花图案,贴在眉心,这种妆法延至宋代。

      2.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青青的是你的衣领,悠悠的是我的心境。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就此断音信?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情怀。纵然我不曾去会你,难道你不能主动来?来来往往张眼望啊,在这高高城楼上啊。一天不见你的面呵,好像已有三月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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