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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回程时,明承璋的气色已好了许多。
      白昭述跟他坐同一辆马车回去。路上,明承璋倚在软枕上,正看一本棋谱。
      白昭述就学他,装模作样地翻出一本诗集,未看几个字,就觉得头晕眼花。
      他捂着嘴,生怕在明承璋眼前吐出来。“承璋,你头不晕吗?”
      明承璋瞥一眼他,“为何会晕?”
      白昭述露出吃瘪的表情,寻思是不是方才读书的姿势不对。不然两个人坐在一起,明承璋身上还带着那么重的伤,怎么会比他还精神?
      明承璋见白昭述闷闷的样子,眼里是很隐秘的笑意。他近来笑得格外多。
      “好吧,”他告诉白昭述,“其实我没有看进去。我只是拿着,装个样子。”
      白昭述一时不该说什么,讪笑着,“这,这样啊。”
      明承璋把掀起的竹帘放下了,挡住车外的景色后,才将手中的棋谱丢到一旁。
      “你瞧没瞧见,方才与我们并行的,是苏娘娘宫人的车?”明承璋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坏,“明厉源和苏娘娘,正坐在前一辆里头。”
      “那宫人瞧见了我的样子,定会禀报苏娘娘的。”他撑着下巴,对白昭述微微扬眉,意思是,懂了吗。
      白昭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苏娘娘,也会让明厉源去温书的。”
      明承璋轻轻哼一声。
      “可是,苏娘娘为人宽和,明厉源不想读,她也不会逼他呀。”
      确实如此。苏正妃对太子虽多关爱照顾,但并不严厉。因她并非太子生母。
      “我管他读不读呢,”明承璋道,“我就是想让他不高兴。”
      事情也正如明承璋所料。另一辆马车里,苏正妃看着昏昏欲睡的明厉源,有些不满,“厉源,眼下已回宫了,你也该收收贪玩的性子。”
      “承璋都读了小半日的书了,”她蹙着眉,“你天资不足,就更要下功夫,以勤补拙。回宫以后,陛下还要问你学呢。前几日太傅讲的文章,你都背得没有?”
      明厉源一下摔开手边的软枕,“我要休息!”
      “文章文章,日日要我读那文章,”他不解地嘀咕,“也没写得多好。”
      苏正妃被他气到,当下叫了人拿了课业,跪在他脚边,一句一句同他讲。自己则停了马车,转去另一处,临走前淡淡道,“太子没背下,你就不能停,知道了吗?”
      那宫侍慌忙称是。
      而白昭述这边,也觉得行途无趣,就缠着承璋和他下棋。
      但他其实不懂什么棋法,最开始,明承璋斟酌着落子,看他每一步都走得自信满满不假思索,还在心里惊疑了一下。
      几步之后,明承璋等白昭述吃子,但见他仍双手撑着两颊,全神贯注看那棋盘,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白昭述唬住了。
      他摇摇头,“你都不会下棋,还来戏弄我。”
      “我会一点的,”白昭述抬头,“陛下教过我,先摆四子,然后拿黑子先落。”
      “……你常和父王下棋?”
      “没有。”白昭述想了想,“陛下说下棋要赌东西的,我总输,身上也没几样东西能给陛下。”
      明承璋定定看着他,忍不住多问,“那,父王跟你赌什么啊?”
      白昭述扳着手指数,“甜糕,茶杯,衣服上的珠子,还有李全公公的身上的玉佩。”
      “但后来李公公不高兴了,陛下就都拿自己的玉扳指了。”他说,“陛下说,反正我也不会赢,只当摘下来扣在一边,让我过过眼瘾。”
      “可是父王从你那里赢去了什么呢?”明承璋想不到白昭述身上有什么值得乾帝用玉扳指去作注。
      一说到这个,白昭述眉头就皱了起来,不满地念叨,“陛下说看不上我身上的东西,只要我输了,答应他一个要求。”脸又红了些,声音也变小了,“就……多是让我闭嘴,不让我在落元阁发出声音。还有……还有要我少吃半碗饭。”
      明承璋从他的讲述中,渐渐构现出一幅生动的场景。
      他不由得恍惚了一下,“父王对你真好。”
      白昭述怕他多想,正要说什么,他却回过神来,指尖转着枚白子,目光灼灼。
      “以后我教你下棋。”
      出乎白昭述意料的是,明承璋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笑,“父王的玉扳指……我还没见过呢。”
      那日一回到晋宫中,被恶补了一番的白昭述就气势汹汹跑到落元阁。乾帝恰好正在看一副棋局,见他来了,对他招手,“回来了。”
      “让我瞧瞧你的伤口。”
      白昭述撩起袖子,露出一点烧伤。
      乾帝轻飘飘扫了一眼,“怎么没上药?”
      “三殿下带了宫里秘药过去,”白昭述小声对他道,他知道这是一个不能让太多人听到的秘密,“蒙娘娘说,涂了那个药,就不能上别的药了。”
      他似愣了一下,“是你蒙娘娘给你们上的药?”
      “嗯!”白昭述又想了一下,“三殿下也有帮忙!”
      乾帝的指尖在他的伤处划过,垂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陛下,你……你不问问承璋吗?”
      他扬起脸,眼中只是纯粹的不解,“是承璋救了我,如果没有承璋,我可能已经死了。”
      乾帝道,“我知道的。”
      “陛下,为什么你都不去看承璋的?”白昭述又问,“明厉源那么笨,你还天天问他学。承璋背得太傅说的每一篇文章,可是你都不知道。”
      “谁告诉你我不知道的?”乾帝反问他。
      白昭述被问住,嗫嚅着答,“陛下你,你从来没去过清永殿,也不召他来落元阁。你怎么会知道呢?”
      乾帝捏了捏白昭述的脸,“我比你聪明许多。这宫里宫外的事情,我一向不用亲眼见,也都知道。”
      白昭述不信,就阴阳怪气地说,“那陛下真是了不起。”
      乾帝眼一沉,白昭述赶忙又笑嘻嘻地缠上去,“陛下,我想跟你下棋。”
      他将桌上的棋局打散,李全欲言又止,观察着乾帝的神色,见他没有露出不满,就上前帮白昭述一起分捡好黑白子。
      “怎么,”乾帝摘下玉扳指扣在桌上,“回来的时候,李全没有告诉你,今晚给你留了小鱼?”
      白昭述跟明承璋学了一下午的棋,入宫路上还在口中喃喃背着棋谱。本来相当自信,眼下忽然有些后悔和慌张。
      他扯起一点笑,“陛下,又要让我少,少吃饭呀。”
      “不,”白昭述觉得陛下平静的声音中充满了恶意,“你输了,这月都没有小鱼吃。”
      春风将亭外携来的花叶吹落在棋桌上。
      入夜,明承璋在屋里闷得慌,就到院里走了走。他在廊下听到一阵紧促的敲门声,一下就知道是白昭述。
      其实他们都知道清永殿会为白昭述留门,但白昭述一时半会总难改掉敲门的习惯。
      “吱呀——”
      白昭述推开门,一眼看到明承璋,哭得哼哼唧唧的,“承璋!承璋!”
      他嚎得真情实感。明承璋一下接住他,细看他的表情,原来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明承璋在心里又叹了口气,“怎么了?”
      “我,我去找陛下下棋了,”白昭述悔不当初,“陛下一下子,胜了我五局。五局!五个月!他要我五个月都不能吃小鱼!”
      “……你可以去苏娘娘那里,或者来我这,让小厨房给你做小鱼吃。”
      听到这,白昭述愈发泪眼汪汪,“陛下说,要下一道旨意。宫里,宫里,”他用力吸一下鼻子,悲伤得要当场厥过去,“宫里谁给我小鱼吃,就按欺君之罪处置。陛下,陛下好狠的心,陛下怎么会这么狠心!”
      明承璋陷入沉默。
      后来明承璋在屋里温书,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写字。白昭述坐在他身边,呆呆地望着眼前的笔和纸。
      明承璋没想到他能这样呆坐一个时辰。
      几条小鱼,对白昭述的伤害就这么大?
      明承璋还是停下了写字的手,“跟我来。”
      白昭述跳起来,才问,“去哪?”
      殿门已经合上,守夜的宫侍已经巡过了第一轮。明承璋带着白昭述从后门出去,沿着墙角溜溜达达往外走。
      他们走的地方几乎没有宫灯,只能借着穿过枝桠的月光隐约看清脚下的路。
      白昭述跟在明承璋后头,虽然不知道要去哪,但是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
      穿过一片茂密杂草,眼前忽然开阔起来。四面宫墙围着一片空地,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明承璋对白昭述说,“学堂休息的时候,我就来此处练剑或者读书。”
      白昭述嘴角扯了扯,“学堂休息的时候,我都在屋里睡觉。”又悚然道,“承璋,我很佩服你,但是我是不会每天跟你来这里练剑读书的。”
      没有桌椅,没有屏风,没有茶点,只有光秃秃的石砖地,和高高耸立的四面宫墙。
      明承璋蹬他一眼。
      他又从高高的杂草中抬出一架木梯,将它靠在一面宫墙上,站在梯子上对白昭述说,“跟我来。”
      白昭述犹豫了一会,磨磨蹭蹭地跟在明承璋后头爬了上去。
      那宫墙很高,至少,对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来说,是恐惧,也是威胁。但是明承璋很顺畅地爬了上去,坐在了墙头,又回身一把拉起来白昭述。白昭述晃晃悠悠地也在墙头坐下。
      视野陡然变得无比开阔。原来宫墙外,月色下,是满目粼粼的湖水。那片湖极大,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有一座小洲。洲上隐约见到一座宫殿的轮廓。
      “承璋,”白昭述忽然有些兴奋,以为这是一个秘密的地方,“那是哪里?”
      “这片湖叫玉池子,湖上是因莱洲,有一处临阳殿,专为宫中设宴用。”明承璋道,“临阳殿华贵非常,非盛宴不启。所以因莱洲上,素日是不太有人的。便是有宫侍来往,也是从临阳殿正门那条路走。我们在它的背后,不容易被注意到。”
      白昭述觉得玉池子这个名字很耳熟。
      他忽然想到于娘娘讲的,关于黎长妃和“四件事”的故事,便对明承璋叽叽喳喳复述了一遍。他讲得颠三倒四,明承璋却听懂了,微微蹙眉,“有这样的事……”
      “我好想知道第四件事是什么,可是于娘娘说,只有宫里几位娘娘才可能知道了。”
      明承璋也被勾起好奇心,“那你有问过父王吗?”
      “我不敢。”白昭述赶紧摇头。
      又说了几句闲话,白昭述在墙头晃着腿,忽然想到,“那承璋,你带我来此处做什么?”在心里嘀咕,可千万不是抓他一起坐石板上温书。
      “笨。”明承璋打他的手,“你不是说父王下令不准宫里人给你小鱼么?”
      “你看,这里有多少鱼。”明承璋神情淡淡,却又夹杂着一些微妙的得意,“这一湖的鱼,都是你的啦。”
      言语神情,像极了一个打下江山的君主,在对唯一的臣子封赏。
      毕竟,撇下那层皇子的外壳,他也只是个不成熟的小孩子。这一片风景,是他最先发现的。
      他一人守了这一切数年,如今却愿意让白昭述也进入这个世界。
      白昭述果然兴奋得双眼发亮,“都是我的啦?承璋,你真了不起!”
      “我知道你贪吃,所以这一湖的小鱼都给你了。”
      “那边,种了莲叶那片,鱼会吃长出来的新芽。你去抓那片的鱼,它们肯定长得很好。”
      “但是我不会游泳。”
      “又不要你游过去,我们可以划船过去。”
      “哪里有船呀?我记得落元阁里放了一只小船……”
      “你说的是摆在阁上的竹船吗?那是幼璟雕了,送给父王的,不能真的下水。”
      “那我们也要自己做吗?我明日就去砍明厉源屋后的竹子。”
      “不用。我在岸边树丛里见过一只船,我们可以划那只过去。”
      “那你不是要温书吗?我之前还奇怪呢,平日也未见你在学堂上,或者清永殿里,读那些太傅还未讲过的文章。但每一次新学,你总能说得头头是道。”
      “那是我聪明。你架网抓水里的鱼,我可以在船上看书。”
      “我也不笨呀!”
      “我知道,”明承璋对着月亮伸了个懒腰,“说起来,你每天吃鱼,也会腻的。我们三四日来一次罢。”
      “好。”白昭述晃着腿,点点头。
      隔天一早,天还没亮,李全就来带白昭述去给乾帝请安。
      路上白昭述还是迷迷糊糊的,“公公,今日不用去学堂,陛下也不上朝。”
      他说得前言不搭后语,但李全还是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怜爱道,“白公子,陛下也还没起。”
      白昭述停在原地。
      李全牵起他的手,几乎拖着一样带他往前走。白昭述悲伤地问,“公公,陛下只是想要我早起,对不对?”
      “那是陛下对公子寄予厚望。”
      落元阁中,乾帝已起身,正在众人的伺候下梳洗。看到白昭述,他忽然想到什么,瞥了眼李全。
      李全忙对白昭述道,“白公子,昨夜未来得及禀报,陛下又加了一道旨意。即日起,宫中大大小小的水塘,连着几个娘娘院中养花的水缸,都得有宫人看管,每隔三日就要清数一回。”
      白昭述“哼”一声,瞪着眼。
      “莫多想,”乾帝神色如常,“可不是针对你,只是顾念宫中精细养着的几尾锦鲤,提防到处乱窜的猫儿罢了。”
      白昭述发自内心地觉得,那天走上那座桥,遇到明承璋,是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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