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玫瑰》焉可也

2、第二章

　　听到敲门声，许然回过神来。
　　又到时间了。

　　“进来吧。”
　　他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一个月前从医院回来，制定了每日三餐的药膳，不能不喝，不能少喝，是那人的规定。
　　想到就剩下一个月了，放弃了无谓的挣扎，每天听从安排，到点吃，到点喝，总归是要结束。

　　许然站起身，刚准备迈出步子，眼前一阵黑朦，脑袋沉重的像是在撑杆上立着个铅球。他顿时站不住身子，摇晃着往前倾，手里赶忙摸索着，想寻一支撑物稳住。

　　这时，有人从身前扶住了他。
　　“许然，你怎么又坐到窗边？”李妈的大嗓门响起。她嘴里念叨着，手上抓的紧，“今天太阳这么大，身体如何受的住！”

　　许然顺着李妈的力道，人缓缓站直。耳边嗡鸣作响，一种反胃的感觉涌上喉间，他的表情难受，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先缓缓。”
　　后背上有一双手轻抚着，掌心粗糙却很温暖，声量渐小，如同对待自己孩子般轻声安慰。

　　少顷，许然拍了拍李妈的手，示意自己没事了。
　　李妈眼里尤是担心，“真没事了？要不我还是叫陈老来一趟？”

　　许然眼眸微垂，“就是太阳底下待久了。”
　　“那好吧。”李妈眉心蹙着，勉强应了。她看了许然几眼，然后走到桌边，托盘里装着一个紫砂锅和一副碗筷，“许然，过来喝汤了。”

　　“好。”
　　许然应声。他起步走去，不经意往后望了一眼。
　　此时的后花园空无一人，只余玫瑰开得娇艳，花团锦簇，满目红妆。

　　洛晗爱红。
　　人似花，花形人，他是真的很美。脸长得比这满园春色还要漂亮，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眼尾上扬，每时每刻都跟会勾魂似的。

　　他眸子一动，窗户上映出他现在的模样。
　　——上身纯白的衬衣有些湿了，汗浸的头发粘着皮肤，嘴唇是没有血色的苍白，脸颊颧骨有些凹陷，眼睛无神空洞，整个人透着死气的狼狈。
　　真糟糕！

　　也不知那人喜欢什么？

　　他想起了那人的眼睛。总是湿漉漉、水汪汪的，眼尾带着一抹艳丽的红色，眼里尽是沉醉迷离，脸色绯红，薄唇微张，流露出难以诉说的魅惑、风情。
　　倒是他占了皮相上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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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汤啊，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早上四点就开始熬了，熬了一上午。黄芪当归乌鸡汤，补益气血效果最好了。”李妈把汤倒入碗里，用汤勺搅和着散热。“最适合你了。”

　　待温度差不多了，李妈赶忙招呼着许然，“喝了吧。”
　　许然看着碗里的汤，色泽澄清，散发着淡淡的中草药香，不难闻。他垂下眼眸，沉思了片刻，而后端起碗屏住呼吸，一股脑喝进去。

　　李妈在一旁收拾着桌上的杂物。

　　桌上的东西大多是那人的，其中绝大一部分是书籍。他杂碎的东西很多，又随意放置，不消片刻就乱的跟垃圾场似的。
　　许然是一贯糙的，看得过去，也就无所谓。李妈不常进入这个房间，只每日一次的例行卫生。最近，那人不在，李妈就负责每日的药膳。

　　“晗晗啊，还是老样子，从小到大都这样，东西到处乱扔。”
　　“忘性还大，兴致来了就把东西随便送人。”

　　许然坐的懒散，跟没有骨头似的，他就静静地听着李妈的叨叨，不回应。刚来时，他还会和她们说上几句，现在也就只剩下了沉默。

　　——他们会看到吗？
　　——哥哥说，好孩子才有自由的。
　　落地窗，透明光滑，反射出影子，脚尖刚能触及到地面，冰冷刺骨，耳边是浅笑低语。窗外是一轮圆月，疏远、朦胧。
　　他、许然的自由范畴就是这一寸方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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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一碗药汤。
　　许然双手捧着瓷碗，眼睛焦点凝聚到李妈的红色围裙上。
　　那里有一小块的黑色圆点。

　　他记忆中的李妈，曾经不是这样的。
　　最开始时，李妈对他的态度也就寻常，不过分热情也不会刻意冷漠，当做主家的客人礼貌对待。不知何时起，她有了种歉意般的讨好。

　　年初那件事过后，她变得有些异常，像是得了强迫症，特别是见不得乱，东西得摆放的整整齐齐，地板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滴水渍，家具得是钝角的没有一点锋利面。
　　洛晗对于李妈的行为，持百分百的赞同意见，并予以充足的配合。

　　那段日子，两人讨论最多的话题就是换家具，哪些家具要换？又要换成哪种的家具？提到最多的形容词就是安全。起初时，许然并没有太在意，以为是自己摔了，李妈有些过意不去。那人行事作风又一向如此。
　　直到年后过完生日，他才知道。
　　——

　　事情是这样的。
　　当时，许然发生了件意外。
　　其实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故，下楼时滑了一跤，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就五六层的台阶，底下铺着地毯，人没伤着，就是脚崴了。

　　不过，那人和李妈十分紧张，两人一定要带许然去医院仔细检查一番，才肯罢休。这刚好和了许然的意。

　　来了后，他就没有出去过。
　　别墅里空荡荡的，甚至可以听到自己心脏的回声。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根本不知道时间的概念，今天是星期几，是公历几月几日？他确实是生活在今日吗？这是真的世界吗？他到底是谁，他又为何是在这里？
　　他有些后悔了。

　　这栋别墅就是个笼牢！

　　身后墙上的钟表发出滴答的声响，在偌大的空间里显得有些阴森。
　　时钟二十四小时地转，分针、秒针一刻不停地移动，二十四个小时之后又是个循环……

　　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还挺长的。车开了很久，才看到零星的几栋房屋。
　　出来后，许然注意到别墅分为外围和内围。
　　外围有一片的电网，内围是用两米高的墙围起的，三面都是乔木灌林，观其，应该是北方独有的树木。

　　许然之前就猜测别墅的位置可能比较偏僻，也许已经不在韶城了。这下是佐证了他的想法。
　　他被那人带到了北方。

　　他们一行四人，李妈和林伯也都来了。
　　到了一栋白色建筑前，车子缓缓驶进地下负一楼，已有人在那等候着。
　　许然被几人安置在了轮椅上，林伯推着轮椅，李妈不时询问他的感受，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
　　洛晗收敛了往日的笑意，杵着一张脸。

　　他们是直接从地下车库的电梯上去的，电梯需要刷卡和人脸识别，一共有六层楼，他们去的是顶层。
　　很快就到了。

　　电梯打开，门口站着个年约五、六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身白大褂，带着副眼镜，发量有些少，笑容很亲切。旁边站着个年轻的女生，长相甜美，也是笑盈盈的。

　　看两人的穿着，许然估摸着应该就是负责他的医生和护士了。那这是在医院？他悄悄观察了下四周。
　　没有看到病房相关的字样，也未见到病人。穿梭其中的都是年龄各异，穿着白大褂的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的淡漠、严肃。

　　洛晗正在和那个中年男人交谈。
　　“洛小少爷，您电话里说是摔了一跤，这个可大可小的。我建议先是做个体格检查，彩超可以做一个，看下里面的情况，比较稳妥。”
　　洛晗点头答应。

　　洛小少爷？
　　许然从来不曾听他提及过家中事情。除了第一天见到的那个男人，那栋别墅未曾有人来过，似乎从始至终就只有这三人主仆。

　　“一般情况下，是需要拍个片或者做个磁共振，但……这情况您也知道，现在暂时是不能做的。”中年男人讲话吞吞吐吐的，话语间带着几分谨慎。

　　洛晗闻言，下意识瞄了一眼许然，见他神情淡漠，扭开脑袋，眼神飘忽，似乎带着点心虚，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衣服下摆。

　　许然听着两人的对话内容，心里不禁有些疑惑，面上淡淡的，没表露出分毫。他注意到洛晗手上的小动作。
　　——这是他紧张害怕时的表现。

　　他在紧张害怕什么？
　　许然突然想到醒来时，腹部上莫名出现的伤疤。
　　或者说，他是不是瞒了什么事？
　　明明是脚受伤，为什么不能拍片而是做的彩超？还有中年男人说的他这情况，他身子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切像是笼罩在迷雾之中，他就如同提线木偶般任由他人摆布。

　　他低下眼眸，掩盖住内心的慌张和不安，手指头弯曲握成拳，骨节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个安静的楼道间显得突兀的明显。
　　咔！

　　他醒过神，立马抬头。洛晗正在和中年男人交谈，一时间没注意到他。暗自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察觉到一股炙热的目光落在身上。
　　他朝着视线方向看去，那名年轻的护士正红着脸偷偷瞄他，礼貌地回以微笑。护士立马做贼心虚般转开视线，露出一大片红色的耳后肌肤。

　　许然额头的碎发散落，他随手往后一拨，露出精致的耳朵和漂亮的下颌线，嘴角的弧度微微地上挑。
　　这个人……

　　“行，一切都听陈老的安排。”这人姓陈啊。
　　——

　　轮椅停下了。
　　顶楼大致呈一字型排布，他们现在停的位置位于顶层的中心地带。
　　中年男人用指纹解锁房间，领着众人进去。

　　房间里没有诊疗床。许然是坐在沙发上做的检查，中年男人十分仔细地检查了下他脚踝的受伤情况，初步判断是没有骨折存在。
　　“洛小少爷，骨头并没有太大的问题，先去做个彩超吧，等会再抽个血。”中年男人脱下手套，对站在一旁的护士说道：“小许，麻烦你带他们去下彩超室。”

　　护士应道，“好的，陈教授。”
　　陈教授？这么标志性的长相，果然不是主任就是教授。

　　李妈转头看向护士，“小许，麻烦你带个路，谢谢。”
　　许护士走前几步打开了门，“李妈，你不用这么客气，我带你们过去。”
　　许然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在脸颊形成一片阴影，掩盖住眼里复杂的情绪。

　　彩超室在走廊的尽头，里面坐着个年轻的男医生，一板一眼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许然在洛晗的搀扶下坐到诊疗床上，刚准备挽起裤脚，瞄到站在一旁不准备出去的洛晗，手上动作一顿。
　　“出去。”言简意赅。

　　洛晗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不需要。”语气冷漠，态度坚决。

　　洛晗握着许然的手晃来晃去，撒娇道：“不要嘛，然然，我要留在这里，我不要离开你。”泫然欲泣，一个简单的彩超检查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许然冷淡地抽出自己的手。

　　医生适时开口：“检查只要三分钟。”言下之意，再耗下去，三十分钟也做不完检查。
　　洛晗看了眼许然，又看了眼站在医生旁边的许护士，耷拉着脑袋离开了，活像被人抛弃的幼崽。

　　诊室里就剩下许然、医生和许护士。
　　“耦合剂没了，我去取下。”
　　许然看着医生离开的背影，心中一动，手指头敲击膝盖的动作停下。

　　现在，就剩下许然和许护士。

　　“许护士。”许然脸上扬起明媚的笑容，极具亲和力。
　　许然很清楚自己的样貌优势，他长着一张欺骗性的脸，特别是笑起来，非常的阳光好看，极具亲和力。所以，即使当初他不学无术，打架斗殴，拉帮结派，还是经常收到情书告白，初、高中都是全校公认的校草。
　　名副其实的！

　　两人交谈了会，许然明显感觉到许护士的心里防线逐步瓦解。

　　许护士脸越发的红，绞着手指头，“这样嘛，那真是太巧了，我们好有缘啊。”
　　“是啊，真是太巧了。”许然笑得越发灿烂，“我叫许然，韶城人，有空欢迎你来玩。”

　　许护士惊讶地看着许然，“你是南方人啊，一点口音都听不出，我还以为你也是本地人，那你来北方这边是为了上学吗？还是工作？”

　　许然试探，“你是当地人？我来了一年都还没出去过。”给与一些暗示性的线索。

　　“是啊，我家就在这附近，上下班非常方便。”许护士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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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这边病人很少啊？”许然问道。
　　许护士诧异地看了眼许然，“你不知道吗？”她的视线集中在了许然的腹部。

　　许然心下一惊，面不改色地问道：“怎么了吗？”
　　“我们这不是医院……”

　　这时，医生从小房间里出来，打断了许护士的话。两人之间的交谈就此中断。
　　许然对着许护士笑了笑。许护士不明就里，笑得开心。

　　医生坐下，拿起耦合剂，说：“衣服。”
　　衣服？
　　许然此时已经坐在诊疗床上，手撩着裤脚。听到医生的话，想了想，又把裤子往上折了下，从大腿中段往下都露了出来。

　　“上衣。”医生提高声调说道。

　　上衣？
　　许然看着自己上半身穿的衣服，表情略有些奇怪。
　　许护士连忙上前一步，力气极大地把他按倒在床上，“你得躺下来，我们现在做的是腹部彩超。”

　　腹部彩超？他受伤的部位应该是脚吧？
　　许然按下心中的疑惑，默默地把毛衣下摆拉起，裸露出平坦的腹部。冰凉液体倒下，刺激他一个哆嗦，条件反射往旁边一躲。

　　“不要动。”医生严声喝止。
　　许然立马躺平，一动不动，手搭在胸口。
　　心中默默想象着自己是一具没有思想、没有行动力的木乃伊，忍耐着冰凉、黏腻的液体像蛇的信子般在腹部游走。

　　一会时间检查就结束了。医生刚到门口打开门，洛晗就急匆匆窜进来，眼睛湿润，可怜巴巴的，跟个被欺负狠的小狗崽子似的。

　　“然然，我在外面见不到你，害怕极了。”
　　“我不害怕。”

　　许然从一旁的桌子上抽了几张纸，擦拭着腹部残留的耦合剂。
　　洛晗走到许然面前，双手捧着他的脸，直勾勾地注视着，“然然，我是真的、真的、很害怕！你看我的眼睛，都差点哭了。”
　　“——只要一想到你在诊室里，而我只能在外面等，这份痛苦，这份寂寞，这份绝望，我是强忍着才没有哭出来的……”

　　痛苦？寂寞？绝望？
　　他好像就是做了个彩超……吧？这话说得像是他下一秒要嗝屁了。

　　洛晗扬起头，凑近了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跟要表扬似的。
　　许然心里叹了口气，敷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乖，别害怕了，我们去找陈教授吧。”

　　“不要，你要安慰我。”说完，一把抱住许然的腰，黏糊糊地撒娇。
　　许然感觉脖颈处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腰上搭着的手顺着还没来的及塞进去的毛衣下摆——

　　“洛晗……”许然垂眸，语气虚弱。
　　“走！我们现在就去找陈老，立刻、马上。”

　　雄赳赳气昂昂……走了？！
　　受伤的人不带去，他这个陪同的去干吗？
　　——

　　陈教授看完电脑上的彩超报告，说：“问题不大，没有伤及其他地方。如果实在担心，可以留下观察几天。我的意见是没有必要。我知道你不差钱，但咱也不要浪费医疗资源。”
　　“——李妈经验丰富，回家休养，定期复查就行了。”

　　许然想留院，这好不容易碰到机会出来一趟，他不想浪费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然而，做主的不是受伤的当事人。

　　李妈表示自己可以照顾好许然。刚好洛晗这人似乎也很排斥住院。两人一丘之貉，一拍即合，完全无视当事人，风风火火地来，又急匆匆地把许然拉回家。

　　之后，许然彻底过上了24小时全天候监视的日子。洛晗不在家，就由李妈和林伯看守；洛晗在家，他自己贴身守护。许然去厕所，他都要跟着，还想公主抱。
　　——可惜身娇体软，光有野心没这能力。

　　李妈则是每天跟看孩子似的看护许然，就怕他摔了、碰了、磕了，楼梯一天要搞四五趟，一点灰尘、水滴都不能有。别墅里但凡带着点尖端的东西都被清空，至于没办法搬动的大家居，被迫穿上了“棉袜棉裤”。

　　————

　　“怎么样？会不会烫？味道可以吗？会不会太咸了？还是太淡了？”李妈目不转睛地盯着，不厌其烦地问道。

　　汤，许然喝了整整一个月了；同样的话，他也听了整整一个月了。
　　许然在李妈热情似火的注视下，勉强笑了笑，“不烫、味道刚刚好。”

　　“那就好，那就好——”李妈见许然喝完了，连忙又盛了一碗塞到他手里，眼含期盼，明明白白地透露出一个意思——喝啊、喝啊、快喝啊！多喝点！

　　第三碗了！
　　许然不着痕迹退了一步，一个深吸气，端起碗灌了下去，右手刚把碗放下，立马提步往厕所冲。

　　“李妈，我去上厕所。”
　　“什么？就喝这么点啊。锅里还有很多了，要不再喝点吧，对你的身体好啊！许然，再来一碗吧，喝完再上厕所。”

　　“不喝了，饱了。”许然跑到浴室门口，刚握住门把手。李妈的声音传来——
　　“唉！晗晗今晚回来，要是让他知道我没有完成他制定的计划，又得生气了，指不定得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

　　许然身子一僵，顿在原地。
　　他……今晚回来吗？

　　也已经一个礼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