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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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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三年冬
这一日,同往常每一日一般,柳府的门房柳三清晨刚起床便打开了厚实的大门。
这几日休朝,家里的老爷不会这么早出门。柳三打了个呵欠,笼了笼手,准备靠在门里再打个盹。
但还没等他后一条腿跨进门槛,清脆的鸾铃声却由远及近。
过来的是一辆马车。
从外观上来看,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官宦家用的马车,车架子上用朱漆写了几个小字:“鄢国公府”。
柳三倒是认熟了这辆车,连忙迎了上去。帘子掀开,露出一张干练的中年人脸。
“哎呀,方管事。”柳三熟络地接过他手里提着的精巧食盒,眼看着他跳下车来,“国公爷今日又让你送东西?”
“别废话,过来搭把手。这都是上好的物事,国公爷昨日才得御赐,若是哪里破损沾污了一处,小心你的皮。”方管事说话倒是毫不客气。柳三被人呼喝惯了,也不知气恼,拍干净手,凑向那马车边向外搬东西。
柳府此时,正是一片寂静。
一名仆从打扮的人匆匆地穿过门前小径,靠近了一处房门。
“大人。”轻叩了两声,那人轻声禀道,“鄢国公府里派方卓送了一些御赐的物事来,东西已经搬进厅里,且那方卓此时也在厅里候着,大人是否要见?”
屋内沉默了一阵,有声音传出来:“你且让他候着,本官稍后自会过去。”
“是。”仆从应了一声,急步去了。
隔了一会儿,房门慢慢打开,一青年男子神色复杂地跨了出来。
那人一袭青衫,身形有些偏瘦,绾着发,将一根紫金簪穿过发髻间。看相貌,应当尚未及而立,更因为养尊处优得久了,肤色甚白,看上去轻了不少年岁。不知道为何,那人刚跨出房间来时,眉眼带着一股倦色,走了两步,又将那抹倦色藏了,换上一副含笑的脸容。
他本来眉眼便生得清秀,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这时候笑将起来,更添了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气度。
接近大厅时,一直候在厅内的方卓已听到脚步声,恭敬地迎了出来,深深地作了个揖:“倒是劳尚书大人的驾了。”
原来这府里的主人柳郁虽然年纪轻轻,竟然已是朝廷正三品的大员。
柳郁用手轻托了一下,阻了他的礼,温言道:“自家人。方管事不必多礼。”他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堆了半厅的物事,“国公爷真是费心了,还特地送过来。当真是叫下官受宠若惊。”
方卓道:“柳大人是国公府的姑爷,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国公爷今日遣小人过府,一来是送昨日里这些御赐的物事;二来也想请小人带个话。”
柳郁眼角含笑:“方管事请讲。”
方卓道:“国公夫人听闻,府上的别室即将临盆,特遣小人来讲:若到时候需着什么别处没有的药,只要国公府里有,但取便是;宫中的御医也多有相熟。大人若为此心中怀忧,只向国公爷讲。”
柳郁似乎没想过他会说出这番话来,怔了一会儿:“劳国公爷挂心了。下官没能照顾好香裙,致她韶年早逝,已没脸再见国公及夫人。没想到,国公与夫人如此宽宏,倒反为下官的小妾挂心,这……”
方卓听他提到自家小姐闺名,一时也有些感慨,低声道:“国公爷说了,小姐福薄,那倒也……是命,由不得人。大人纳妾以续香火,本是天经地义。况且……大人特别为小姐空了正室之位……”他说到这里惊觉逾矩,忙住了口,行了一礼道,“大人公事繁重,小人这就告辞了。”
柳郁叹道:“还请代下官谢过国公爷与夫人的大恩德。”
方卓应了一声,行礼走了。
柳郁立在厅上半晌。
柳府的管家见方卓走远,这才上厅来问:“大人,这些东西如何处理?”
柳郁阴了脸,沉声道:“这些锦缎明珠,丢进库房里,不可取用;食盒里的东西扔了喂狗。”
管家低声道:“是。”一边说一边就要去提那食盒。
柳郁猛吸了一口气,似乎平复了一些情绪,又扬声道:“回来。”
“是?”管家刚刚提着食盒,连忙收了手,躬身回来听命。
“……这食盒,放到香裙的灵前供着吧。”这话带着几分萧瑟,柳郁的神情也倦了下去,疲惫地挥了挥手,快步走了。
***
柳府是御赐的府第。亭台楼阁,都是御用匠人的手笔。郁郁葱葱的园林里隐约露出一角的阁楼,看上去别有一番景致。随着脚步声,柳府的主人快步走来,似乎并无心意欣赏这些耗费了诸多心血的园林,只急步走进了一处精巧的小宅院。
“大人。”院内丫环见到他,恭敬地唤。
“夫人今日如何?”
“大夫刚把过脉,说是一切如常。”
“嗯。”柳郁应了一声,这才放缓脸色,推门进去了。
“大人。”床上躺着一位少妇,看样子不过双十年纪,松散地绾着发,肚腹隆起,倚着软枕在床头上靠着。她像是早就听到院子里的对答,见到开门,挣扎着就要起身。
“小心。”柳郁抢上几步,急忙扶住了她,“你身子不便,小心照看着,别跟我多礼。”
那少妇脸上漾开笑意,柔声道:“大人,荨如并非娇弱女子……一定会平平安安地为大人产下子嗣。”
柳郁小心翼翼地将手心抚在少妇的肚腹之上,脸色凝重地道:“我曾经眼看着香裙……”说到这里他似乎顿了一下,有些不愿启齿。
少妇将手轻轻地压在他的手背上:“香裙夫人也一定会在冥冥之中保佑着大人的孩子……”她忽然感觉到柳郁的手抖了一下,诧异地抬头去望,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是叹了口气:“也是……香裙心肠那么软,就算有怨……也一定舍不得怨这孩子……”
少妇凝望着他,却也不便说什么,只是不住地抚着他的手,似乎想要把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隔了一会儿,柳郁忽然反手握住少妇的手,柔声道:“你也别为这些事烦心。大夫会常来看着,还有几个婆子贴身照应,你只管安心养身体,等着就是。”
“不会有事的。”少妇轻言细语地安抚,“大人爱护荨如,这份心……也会感动上天的。”
柳郁叹了一口气:“你好生养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这一处小院,便是柳郁安置自己妾室的院子。
他的正妻,聘的是鄢国公府小姐吕氏,闺名唤作香裙。这香裙夫人却是红颜薄命,本来在嫁过来的第三年上,有了身孕,不料十月怀胎之后,因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柳郁消沉了两年。毕竟身边还是需要个人。于是一年之前讨了一名卫姓京官家的女儿为妾。虽说是妾,但由于府里没有正式的女主人,因此一众奴仆,都是照当家主母的规矩伺候,便连柳郁,也是口称她为夫人。至于原配的吕氏夫人,似乎已经随着她的香消玉殒而渐渐沦为一段往事。而且,柳府里的奴仆都隐约地察觉,自家大人极为不愿与鄢国公府的人有什么往来,平时能不见,都是避着不见的。
或许是伤心到了极致,因而再不愿牵起这些事。
***
国都凤京,因在凤栖山的南侧而得名。本来叫做凤南城,可是太祖皇帝嫌此名不够彰显霸气,于是更名凤京。
身为一国京城,又是政要大员聚集之处,这凤京的繁华当然不是其他地方能比的。更有朱漆大门雕兽廊柱只用于接待达官贵人的酒楼,只需立于那门前,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贵气。
此时,二楼的一处隔间里,两名身着纱罗缎衫的贵气公子正对桌相坐。
店小二识得其中一位乃是国舅爷的公子,受封为青南侯的贺小侯爷,另一位虽不知身份,但一看架势也知是极贵之人。于是专门带进了这处最为华贵的隔间,上完茶之后掩了门不敢打扰。
见店小二退出,坐在贺小侯爷对面的那位贵公子环视了一周后,笑着开口:“说吧,今日非得带我来这么个地方,到底有什么事?”
贺小侯爷只是道:“殿下一去封地,便是近十年,我们表兄弟幼时交好,这么久了没见面,难道不能好好出来聚一聚?”
那贵公子摇头:“天下人虽然都说你贺小侯爷是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却瞒不过我。我瞧这隔间格局不小……倒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贺小侯爷笑道:“父亲说,晋王殿下行事不拘小节,甚是爽快……愚弟此时,当真信了。”
原来坐在对面的这位贵公子,便是与当今皇帝同母所出的晋王,季恒。
说起这位晋王,倒也是个谜。十四年前,先帝因身体日渐衰弱而欲立后嗣之时,不知为何竟然弃了十九岁的嫡长子季恒,而改立了同为皇后所出第二子、季恒十六岁的同母弟弟。那便是当今的永昌帝。
废长立幼。特别是在嫡长子德行良好,完全没有任何错处之下的废长立幼,还真是震动朝野的一件大事。
一时间,有关此事的奏折堆了几人高,朝议上也有群臣纷纷为之力谏。皆言长幼之序是国家根基,万不可轻易动摇。
但不料数日之后,风向忽变,包括国舅,鄢国公在内的与季恒关系最亲密的几名重臣竟然转而支持先帝。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只知道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内,立太子这件重大的事便被一锤定音,嫡长子季恒被封为晋王,并且从接到圣旨那一日起,立即启程出京,前往封地。十四年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后来曾有人私底下问及那几位支持先帝的重臣,但他们都对此事三缄其口。而且毕竟是皇家秘事,渐渐地便不再有人谈起。
贺小侯是国舅之子,也隐隐听闻过这事。原以为季恒会记恨当年国舅支持了永昌帝。但这次见到他时,却觉得他眉眼之间并无半分怨色,邀他出来品茶,也不曾推辞。
他尚在思忖,耳听得季恒笑道:“子誉你说笑了。以我的身份,其他人想必是能少沾便少沾。子誉这次约我,应当是舅舅的意思,而且必定有事。既然如此,大家不如少绕弯子,直接有事说事。”
贺子誉也摸不清他这个人的脾性,只得照父亲教的话说了:“父亲之前也说过,当年的事,虽然不便明言,想必晋王殿下却能够理会他的苦衷。”
季恒不甚在意地道:“那是命数,与舅舅何干。是他多虑了。”
贺子誉偷瞧了他几眼,看不出异色,便接下来叹道:“由此可知,当今圣上便远远不如了……”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父亲虽于今上有拥立之功,但今上却完全不念情,这段时日以来,连着夺了贺家子弟几处要职,这眼看着……便是羽翼已丰,要打压外戚了。”
季恒一手压着茶杯的杯沿,缓声道:“这事我也有所听闻。但藩王干政,更是大忌。舅舅若是想让我去宫里帮着说项说项,却是找错人了。”
贺子誉摇头道:“殿下不用试探我。父亲说了,殿下的心事,虽然别人不能得知,他却猜得出一二。都说外甥像舅,不是没有来由的。我们贺家,于今上,或者于殿下,皆是血亲。所以……上位之人是谁,对我们并无不同。”
季恒并不接话,却挑起嘴角道:“这话传出去……可是抄家灭门之罪。”
贺子誉道:“此间宽敞,一眼尽望,并无人能藏身,就算那隔墙有耳,隔得这么远,也不可能听见。这番话,不过出了我的嘴,入了殿下的耳,除此之外,再无第三人能听闻。殿下如有此意,贺家将倾力相帮。如果无此意……出了这门,只当今天的事不曾发生过而已。”
季恒似乎若有似无地笑了笑:“别人不知,你父亲却是心知肚明。他当年不能支持我的理由,论起来,就算到了如今,依然是个障碍。”
贺子誉点头道:“这事父亲虽没有明言,但却也吩咐过愚弟,殿下若问起,只说……”他再度压低声音,“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江山本不是贺家的,是否国富民安、国祚如何,也与我们没有关系。当年支持了今上,不过为保富贵罢了。但今上如今却要夺了此富贵……我们也是逼不得已。”
季恒饮了一口茶,放下茶杯道:“舅舅的意思,我明白了。他日得闲,再亲自登门向舅舅问安。”
贺子誉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听他说要见父亲,或许是也有此意。于是笑道:“那我们贺家便恭候殿下的大驾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看见季恒一动不动的盯着窗外,便也探头过去。“怎么?”
却见季恒叹道:“没曾想如今的京城,会有此等倜傥人物。”
贺子誉随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容色清秀的青衫男子自软轿里下来,举步正朝这酒楼方向走来。贺子誉一见之下便笑:“原来是他。”
“你识得?”季恒颇有兴味,回过头来追问。
“我曾听闻殿下甚好南风,不过他——”贺子誉摆出一副心领神会之色,“这人姓柳名郁,字君浓。他可是朝廷的新贵,永昌三年进士,如今的刑部尚书,动不得。殿下若是得闲……不如由愚弟做东,微服一探那城北的相公堂子?”
季恒挑唇角:“我不过一叹而已,你却偏到何处去了?还是说你贺小侯爷早就动了他的龌龊心思?”也不待贺子誉辩解,口中喃喃地念了一遍这名字。“柳郁……柳君浓。”只觉得极尽清雅,倒是配极了这人的身板相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