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咚眠

25、辰

　　——我被困在香火中，生生世世。
　　——我在等一个人，永不会驻足的人。

　　一截香灰跌到我的身上，唤醒了我的灵识。
　　我听到山中风吟，嗅到林间花香，看到春日朝辉。
　　自此，我有了名字。
　　——享。

　　和我共生的，还有她。
　　——歆。

　　享者，歆也。
　　歆者，享也。
　　我们虽有两身，实为一体。
　　她是香气，我是祭台。

　　我们生在这座周公庙，成为离神明最近的灵。
　　千百年来，我们负责聆听生民的祈祷，替生民把祭品献给神明，为他们求得神明的庇佑。

　　其实，我们充当的只是“传话人”的角色，而决定是否庇佑生民的，是主管这座庙宇的神明。
　　神明通常会依据贡品与香火的多寡，来决定是否赐福。
　　于是，富足者愈富有，贫苦者愈贫穷。

　　我们受了千年的香火供奉，即将成神，接管这座庙宇，守护这方土地。
　　只是没料到，却等来了礼崩乐坏。
　　千年香火就这样断了大半。
　　天神大怒，决定召回神明，不再庇护世人。

　　歆不服，她以一己之力，与天神展开论辩。

　　她说：天神不识人间疾苦，没有仁爱之心。
　　天神说：那你便去遍尝人间疾苦吧。

　　她被剥夺千年修为，贬下凡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本体。
　　那是一团藤黄色的香气，在一众神仙精怪中，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我看着她被贬，看着她历经人间疾苦，每一世皆不得善终。

　　至于我，我成神了。
　　我因信仰而生，也因信仰太浅，只能滞留人间。
　　我依香火而存，没有别处可去，便只能留了下来，留在这座周公庙。

　　我接管了这座庙，别无选择。
　　只要世间还存在相信我的人，我便不会消亡。
　　信仰越深，我的生命力越顽强。

　　我留在这里，不为守护世人，只为消磨时间。
　　长夜漫漫，总要找些事做。
　　我可以任凭心情，挑选一二生民，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我发誓，不会成为第二个“歆”。
　　我绝不会为了庇佑那些狂妄自大的凡人，而背叛天神。
　　那不值得。

　　我受这青烟的供奉又是百年。
　　哪怕礼崩乐坏，哪怕战火纷飞，哪怕尸横遍野……
　　我仍然存活于这世间。

　　只是，那些信仰越来越浅，我的庙宇也日渐破败。
　　我只剩一缕幽魂，奄奄一息。
　　我将不久于世，我将随风散去，我将灰飞烟灭。
　　这一幕，我早已预料过千万次，并不觉意外，更不会惧怕。

　　没有生民信仰的神明，不配存活于世。
　　这是自然法则，她竟妄想改变。
　　多么不自量力啊——

　　既然信仰如此脆弱，那又何必存在。
　　既然不信神明，又凭什么得到神明的庇护。
　　既然一无所有，不如彻底消失。

　　我累了。
　　我想，这座庙宇，也不必存在了。

　　我知道，她不会回来，我也并没有等她。

　　可我，好像看到了一团藤黄。
　　从山野间走来。
　　最后一截香灰，落在我的身上。

　　辰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