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枯草》咚眠

26、巳

　　——不遍尝人间疾苦，又如何生出仁爱之心。
　　——我看着她，看她用上百年的时间，学会爱人爱己。

　　明亮的黄，闯入荒芜的原野，驱赶了阴霾。

　　再次见她，已过百年。
　　却与初见无异。

　　第三十三世，她生在一个书香世家。

　　九岁那年，府上遭了难，她带着胞弟，逃了出来。
　　谁知又遇天灾，无处庇身。
　　辗转来到此处。

　　他们在庙里住了一月，从没叩拜过。
　　直到那日大雨，她孤身回了古庙。
　　在草堆上呆呆地坐了一宿，忽然起身跪下，匍匐于地。

　　我以为，她认输了，终于求助于神明。
　　可她却击碎了我那自以为是的猜想。

　　“若有归来之日，定修缮庙宇。”

　　话音刚落，便起身离去。
　　决绝如初。

　　我想，她不会再回来了。

　　又是十载。
　　我没再见过她。
　　但我知道，她仍存于世。

　　她的胞弟被一对中年夫妇收养。
　　她在暗处观察了五日，才离开。
　　临行前，她留给胞弟一条藤黄手绳。

　　十年间，她的胞弟常来此处读书。
　　那条手绳，就系在他的腕间。
　　那是两个人的心跳。
　　证明着，她存活于世。

　　十载，于我而言，不过刹那。

　　她又回来了。
　　成为一名杀手。

　　不用长刀，只用短刃。
　　刀刀见血，刀刀封喉。

　　初次执行任务前夜，她又卧在那个草堆里，一夜未眠。
　　辰时三刻，连杀百人。
　　她一身血气，拜倒于殿前。
　　抬眸时，笑靥如春三月的繁花。

　　藤黄殷红，甚是明艳。

　　“我回来了。”
　　“来还愿。”

　　她不信神，从来不信。

　　我不知，她为何斥重金雇佣工人。
　　铸金身，修庙宇。
　　我想，她只是怜悯我罢了。

　　——我何须她的怜悯！

　　这个最该被怜悯的人，竟然怜悯神。
　　真是可笑至极。

　　在她的可笑行迹中，周公庙的香火又旺了起来。
　　她的“生意”也越来越好。
　　仇家也越来越多。

　　她从没惧怕过。
　　她连天神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的。

　　可她不知，自己有了软肋。
　　她自以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却忘了此生唯一的胞弟。

　　他们常相逢于此处，却形同陌路。
　　她不认他，一次也没看过他。
　　可有心之人，还是查出了蛛丝马迹。

　　他们绑走他，诱她于此。
　　他们竟想在我的地盘大开杀戒。

　　她来时，他早已咽气。
　　是自尽而亡。
　　为了不置他的“阿姐”于险境。

　　愚蠢的杀手扮成他的模样，妄图引她入局。
　　却不知，她一脚踏入庙门，便闻到了被血腥味包裹的槐香。
　　那是死亡的气味。

　　在她归来那年，他手植槐树于院中。
　　不想，这里竟成了自己的埋骨之地。
　　那日，她将他葬于槐树下。

　　她到最后，也没能听他叫一声“阿姐”。
　　她最爱的人，永远离她而去。

　　“不好意思，污了您的宝地。”
　　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夜，古庙被血水浸透。
　　血气冲天，群鸦齐鸣。
　　彻夜不休。

　　那株槐树至此繁茂。
　　百年不枯。

　　他生于四月，槐花初发的季节。
　　他亡于四月，槐香满溢的日子。

　　他单名一个“怀”字。

　　怀者，念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