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炉夜话》槛菊泣露

14、巷子里的女人——母亲和她的姐妹们

　　巷子里的三个女人，梅芳最小，也最具传奇色彩。桂芬跟母亲一样，即使她们生命中有过什么热烈的颜色，但是最后她们守在了那座山脚下，那片繁衍了无数代的土地上，可梅芳不一样，她的儿女们也不一样，起先她是一样的，只是后来改变了。
　　一样的时候，梅芳也是从旁的村来，嫁到了这个村子里，随了她的男人。她给他男人生了三个孩子，前两个是女儿，直到第三个才是个男孩，才没有生下去。
　　后来不一样的时候，梅芳是所有女人里日子过得最好的了，她在城里买了房子，给她的三个儿女都安排得很妥当，每天穿金戴银，人人在背后羡慕，说人家有钱了就是不一样啊，哪像咱们。
　　有时候我偶尔碰见梅芳，她的确像是个地道的城里人。
　　可是同那些女人们一样的时候，她也算是过过苦日子的。
　　以前天不亮，她跟她男人去种地，一直到中午才回来。她的三个孩子一上午饿着肚子，坐在临街旁人家的屋檐底下等着她和她男人，弟弟最小，有时候坐着坐着就躺下睡着了。她的三个孩子，衣服洗得总是最勤的。
　　梅芳的男人生过一场大病，梅芳回娘家借钱，她上头有几个哥哥，听她跟母亲说，那几个娘家的哥哥净给她说难听话，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成了家还要来娘家要钱，婆家是干什么的”……梅芳的父亲死得早，她的母亲年纪大了，况且梅芳嫁出去日日不在身边，耳边吹得总是自己儿子的风，自然待起女儿来，就跟待起儿子来不一样。（我所见过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部分总是自己的男人先死了，徒留下一个女人，熬成了子女们最不待见的老人，独自一个人受着儿女们的脸色。）梅芳在娘家借不到钱，又跟她男人的兄弟姊妹们借，那些兄弟姊们也都各有各的理由，后来，梅芳到底没借到钱，耽搁了他男人的病，他男人现在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瘸的，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病根子。
　　我说起来梅芳是三个女人里头最传奇的，自然指的是她后来的人生走向，可是单单从她年轻时候的行动来看，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梅芳的丈夫被病缠着的时候，母亲跟桂芬劝她去村里的一个算命的家里给她男人算一算，在家里烧烧香拜拜佛，可梅芳偏不信这些。就连后来她去了城里头，家乡的房子荒芜了无人住，都不见她在一些重要的节日里头回来敬神敬佛，烧香献贡品。
　　后来梅芳的丈夫终于是落下病了，母亲说，那时候要是算上一卦，烧烧香，说不定就好了。梅芳说，你信那个干啥，他就注定了要遭这个罪，烧香也没用。你是自己骗自己。
　　如果说，父亲在母亲的手里头，是温柔的，软弱的，没有一点子男子气概，而桂芬的男人在桂芬手里头，则是男子气概过分，那么梅芳的男人，则是介于两者之间的。
　　以前的时候，梅芳的男人像父亲那样，听梅芳的话，梅芳在家里头，像是母亲在家里头一样，就算是那时候梅芳的男人同梅芳吵起架来，也多半是梅芳赢，梅芳的男人让着梅芳。
　　后来，梅芳领着他的丈夫两个人去城里头闯，闯出了钱，闯出了房子，旁人都说梅芳跟她男人命好呀，过的日子有多好。可是后来梅芳跟母亲说起来，说有时候他喝酒喝多了以后，看梅芳在他面前，就拿起酒瓶子砸向梅芳。
　　梅芳跟母亲说的时候，她男人就在一旁听着，梅芳跟母亲说，人家有钱了，过上好日子了，就会打人了，也会骂人了。也不想想，当初腿坏的时候，是谁领着你到城里头的，来城里头人家不要你，是谁伺候得你，谁给你挣的这些钱，这房子又是花谁的钱买的，你穿的，住的，哪一分不是我拼死拼活挣来的，你妈你爸死的时候，那钱不也是我出的？你那几个兄弟，又拿出来多少？梅芳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男人在一旁不吭气。
　　在家里，母亲跟我说，梅芳太强了些，让他男人觉得自己没用了。
　　我是个男人，自然，觉得梅芳一个女人的所作所为很厉害，尤其还是那个年可是她到底太强了些，遮掩了他男人作为一个男人的一切，旁人看上去，只以为他男人是一个只会靠老婆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的尊严。
　　可是梅芳不知道，他男人自己也不知道，她们只以为是这么多年，人变了，因此，只有日后无数次的争吵。
　　梅芳今年五十多，也快奔六十了，可是因为保养得好，她看上去只四十来岁，梅芳来村子里的时候，总是穿得很好，有时候也穿裙子。
　　梅芳穿裙子来，村子里头的人总是在美芳走了以后说，闺女孩子都那样大了，自己也是做奶奶的人了，还穿人家年轻人穿的衣服，成什么样子，你说说，那穿得是啥？老没老的样子……
　　我知道，不单单是村子里头，即使是城市里头，看见一个老人穿一件裙子，多少都还有人觉得这个老人不是个正经的老人，她应该穿一双花布鞋，穿一件映着五颜六色大花的衣服……似乎那才是老人的标配。
　　可是我知道，这个地方，却还有那样多优雅的老人，谈吐，举止，穿着，难道那些，只是因为她们不是高知，不是富裕？所以，穿起来，总是同气质不相符合？
　　我真不知道，我也说不明白……
　　这个世界有太多条条框框了……有太多标签了……
　　母亲有一张彩色照片，彩色的照片里头，母亲同她的几个姐妹坐在村头的石头上。有人在纳鞋垫子，有人在扇扇子，有人在择菜……那时候她们都还挺年轻的，还没有做奶奶婆婆。
　　母亲的姐妹里头，有人曾经缝被子很厉害，有人织毛衣很厉害，有人蒸花馍馍很厉害，如今，有人死了，有人虽活着却已经死了，如今，她们都天各一方，忙碌着自己年老的生活……
　　有些人老去的生活有滋味，有些人老去的生活如同大多数老去的人：凄清，孤独……
　　写到这里，已经是月偏西了，我搁下笔，走到窗子边，高楼里头的窗子外面，马路上偶尔驶过几辆车，只剩下黄色的路灯，夜里的风吹进来，消散着夏日的暑热。妻子醒过来，走近我，握住我的手，说：是不是又想妈了？
　　我的眼睛里早已经溢出了泪，点一点头，妻子抱住我靠在我的怀里，给我一个女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