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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亡国 ...

  •   火舌舔舐过层层叠叠锦绣帘幔,缠缚住盘龙的大柱,带着即将失控的张狂,愈涨愈烈。

      入眼处,满目猩红。

      尊荣龙椅上,帝王一身玄黑长袍,金银丝线绣出的五爪龙纹连同价值千金的云锦衣摆,层层堆积,逶迤垂地。

      帝王一手挑着酒壶,一手把玩着象征至高权力的四方印玺,那张极俊美华贵的脸上是闲适自如的平静。暗沉的眸光斜掠过玉阶下的一道身影时,才掀起几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他轻挑削薄唇角,隐透出三分戾气,眸中却一片清明,清晰地倒映出那道端正而跪的人影和周遭逐渐迫近的火焰。

      半晌,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寇荣的人快要杀到这里了。”

      墨发白衣的人闻言,始终低敛的眉眼上扬,平生第一次完全抛去礼法,微仰着头,直视龙椅上即将亡国的暴君,不卑不亢地淡声道:“臣知道。”

      吐字清晰,掷地有声。

      他从殿外冒火闯入,向来一尘不染的雪白衣摆被火焰燎得狼狈落魄,往日清朗的声音也变得吵哑。但就算置身这种境地,他雅致的眉眼间依然是一幅欺雪霁月的好风光。眼尾炝出的那抹湿红恰似雪中红梅,不显糜艳,更添意境。

      穆景难得有几分嘲意。

      他一生放肆,屠戮宗室,手刃父兄,不择手段地坐上这冰冷皇位,任江山倾覆,骂名千古,始终是孤家寡人。

      信任者背叛他,爱者欲他死。

      他的宠妃与叛军首领情深意重,只想取他性命,被迫娶回府当个摆件不闻不问的人,却是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

      何其讽刺。

      穆景知道他的这位帝后想要什么。

      朝代的更替须得用人命来填。天下越快安定,就越少鲜血和伤亡。前朝帝后亲手献上的暴君头颅和传国玉玺,对意在颠覆旧朝的叛军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新朝贺礼了。

      到那时,容家上下老小性命保住了,新朝更迭也更加名正言顺,可免去太多纷乱之祸。

      穆景都知道,但他不在意。

      亡国的陛下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九层壁阶,停在阶下人的身前,冷然地想,他的这位帝后,明明生得一副清冷出尘的仙人模样,却偏生有着想要渡尽天下人的慈悲心肠。

      仙人若是沾染上了满身俗世尘埃,那还算是什么仙人?合该是这世间最可悲最痛苦之人才是。

      可结发十三载,他却从未见过容端有过失态崩溃的时刻。好像再大的痛苦,他都可以沉默地咽下、扛起,无论如何,都压不弯他的脊梁。

      实在是让他讨厌。

      换做往日,暴君陛下来了兴致,倒是不介意亲手、一点点折断他的傲骨。但或许是人之将死,他现在只觉得深深的乏味和无趣,甚至颇有些期待叛军快快踏平这座辉煌的皇城。

      “这般美人,就这么死了倒也可惜。”穆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黄金酒壶镶玉的壶口勾起他削瘦下颌,语调懒散轻挑,像是哪家纨绔在当街调戏良家子。可是但凡亲眼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绝不会把他跟纨绔联想到一起。

      滔天权势浇灌而出的帝王威仪,天家贵气,纵是再散漫的语气和姿态,也让人心惊胆战,不敢放肆。

      他声音低沉,了无生趣般,不起半点波澜:“拿着这个,去找寇荣。容家满门清贵,他不会动你。”

      容端依然静静地凝视着他,一眼也没多看那遭人争抢的代表着无上权势的帝王玉玺。

      容端有一双很写意的漂亮眼睛。弧度清雅,眼睫纤长。他眉眼间风月入骨,瞳色干净清透,眸中复杂情绪让人能够轻易地看透。

      似遗憾,似失落,又极坚定。

      穆景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如同被冷焰燎伤般,忽然有些刺痛,再开口时就增添了几分戾气,冷声道:“还不走?”

      “容端,告诉孤,你还想要什么?孤的命?嗯?”他握着四方玉玺的手不自觉收紧,几欲被冰冷坚硬的棱角刺出血。

      容端被迫扬着头,仰视着举世唾骂其暴虐成性、昏聩无能的帝王。

      火焰已经蔓延到殿中,火光在容端月华般雅致的面容上跳跃,映亮了他眼中的认真和宁静。他毫无血色的唇开合,道:“陛下,臣是您三媒六聘,上过玉碟,天地为证娶回的正君。是大雍帝后。”

      “鬼神所鉴,死生同归。”

      一字一句,碎玉断金。

      穆景动作一顿,好似从未认识过他似的,垂着眸一点点细细打量着他。

      穆景周身帝王威压浓重,刀剑般锋利的目光,从他湿红眼尾、清润双眸、挺秀鼻骨、苍白唇色侵略而过,定在他扬起的颈。

      他很白,隐带病气,下颌和颈项绷出脆弱的弧度,喉结轻轻一动,精致单薄。献祭般引颈就戮的姿态,配着他那张雅致出尘的脸,在此情此景下莫名显得旖旎诱人,是与平日里朽木般守礼持节的寡淡截然不同的好颜色。

      穆景不相信容端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竟然只是因为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

      他神情冷漠凌厉地审视着他,勾着酒壶的手上移,挑着他下颌,拇指狎昵地摩挲着他的唇,想要等他承受不住这种带着轻蔑和羞辱意味的亲近,亲手撕破自己可笑的谎言,暴露出真实的目的。

      但他失败了。

      殿中盘龙雕凤的梁柱承受不住烈火炙烤,轰然倒塌,掩住殿外杀伐尖叫。

      叛军已至殿外,金銮殿摇摇欲坠。巨响中,容端眼睫一颤。

      穆景毫无惧色,看了眼辨不出正门的火海,叹息道:“鬼神所鉴?呵。你现在便是后悔了,再想逃命,也迟了。”

      他实在想不通,也实在是不愿意相信他给出的答案,于是沉吟着,似笑非笑地逼问道:“容子清,莫非你心仪孤?”

      容端眸光微动,又转瞬如常。他缄默不语。

      穆景不容抗拒地擒着他下颌,看着他无悲无喜的双眸,半晌,他松开手。

      他从容端的眼睛中根本看不到丝毫爱慕情意。

      “有意思,当真有意思。你不爱慕孤,却要和孤共赴黄泉。”喜怒无常的帝王突然笑了起来,一扬手,狠狠摔了玉玺。

      玉碎的脆响和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啪爆裂声混在一起,犹如白日惊雷。

      他移开酒壶,蹲下身,平视着容端垂下的清润眼眸,笑得眼角干涩,眼眶被逼近的火焰燎得漫上红,却没有半分湿润。火蛇爬上他的袍角,他依然在笑。

      穆景轻轻抚过容端的眼睫,动作轻柔缱绻,像是在抚摸一尊白玉雕像,指尖顺着他的眼眸勾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停在晕红的眼尾。

      他一介亡国之君,即将受烈火焚烧,尸骨无存,便是再愚蠢痴惘的人,也不会傻到舍了命,只为骗他一场。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容端殉得是他这个亡国的君主,更是这个将亡的旧国。

      这般污浊的俗世间,难道当真有人,一颗琉璃心,一身君子骨,宁可于烈火中挫骨扬灰,也要坚守心中的原则道义吗?

      穆景不信,可事实摆在眼前,好像容不得他不信。

      “怀瑾握瑜,好一个容家容子清。”帝王慨然而笑,恣睢肆意无匹,话语间可见兵戈杀伐之气森然,“孤此生,尚武好斗,数年征伐,手下白骨成山,冤魂无数。世人常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孤不信鬼神。可若上天当真有眼,入了地府,业果罪障一人做事一人当,孤来受,莫要牵连他人。”

      他仰头,烈酒入喉,凶狠印上那苍白的唇。

      容端唇上一痛,冰凉的酒液入喉 ,他惊愕地瞪圆了眼。

      酒液在唇齿间交融,容端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意识在缓缓流逝。他攥着他袖袍,微微带了笑,双唇开合,无声唤道:“陛下——”

      穆景拭去他唇角溢出的血迹,拥他入怀,在他耳畔低语:“孤允你死生同归。”

      含雪之毒,无色无味,食之如坠幻梦,可使人在幻梦中静静死去,既无痛苦,亦无药可解。

      火势疯涨,顺着交叠的衣袍将两道相拥的身影吞没。

      殿外叛军止步,踌躇无言。寇荣望着冲天的火光,静伫许久。

      为帝者,纵是身死,也不做阶下囚徒,不死于敌人之手。

      景元九年冬,昭武帝暴虐无道,自燔于火而死。大火三日不绝,帝后二人焚骨成灰,同穴合葬。

      旧朝亡,新朝立,新帝登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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