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革面，重新做攻》江之祀

38、康海

　　意识渐渐回归，皮肉骨骼被烈火寸寸烧成飞灰的感觉仿佛还残留在灵魂中，使得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不自觉颤栗着。

　　穆景置身于黑暗到无法视物的空间中，垂眸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掌心中，是一个奇怪的瓶子。

　　淡金透明的瓶身，彩色的液体，散发着刺眼的璀璨光晕，是此方黑暗中唯一的光亮。瓶身上，则是楷书写就的墨字字条：

　　男配眼药水。专治眼瞎，一滴复明。

　　字迹印入眼帘，不等穆景在脑海中一一排查这笔迹疑似出自何人之手，下一刻，他就完全失去了对自己双手的控制权。

　　彩色的诡异液体滴入眼中，暴君震怒：“放肆——！”

　　突然从意识深处涌出的记忆，和一本堪称荒谬的话本迫使他满含杀意的暴怒尾音戛然而止。

　　幼时冷宫的卑贱往事、远赴边关九死一生后的兵权在握、谋逆逼宫手刃父兄的血染皇城、登基后的纵情暴虐千夫所指……

　　穆景冷眼看着，心中却并无丝毫波澜。

　　亡国之君的恶名又如何？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又怎样？

　　血脉相连的皇族宗室在他手下惨死，末路的王朝在他手中走向毁灭，本就是事实。既然是他亲手所为，如今又何必故作悔过姿态？

　　暴君从不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会嫌当初杀人的刀太锋利，让刀下人死得太快。

　　思绪在满目血色的记忆中的一袭白衣上微微停顿，穆景最后翻开了那本话本。

　　话本中，一个熟悉的名字跃然纸上，名字背后，一张艳若桃李的美人面浮现。

　　洛无忧，先帝后宫男妃，亦是他登基后不顾世人口诛笔伐亲封的贵君。

　　话本的主人公正是洛无忧。

　　前朝洛大将军被先帝猜忌，将军府上下惨遭抄家灭族后，只有将军幼子洛无忧活了下来。他继承了将军夫人的好相貌，被喜好美色的先帝强行留在宫中，封为美人。洛无忧背负着血海深仇，忍受着仇人欺辱，暗中联络将军旧部，无时无刻不筹谋着复仇。

　　可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还在积蓄力量的时候，不受先帝喜爱的厉王异军突起，突然逼宫篡位，成了新皇。新帝看着挤满后宫的嫔妃，大手一挥，先帝的宠妃悉数殉葬，余下的，一并发配冷宫。洛无忧也在其中。

　　直到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年，冬日，雪中，惊鸿一瞥，尤似故人归。

　　洛无忧本就恨极了穆氏皇族，再次被强行纳入帝王后宫，他心中屈辱难以言说。

　　他一边当着世人口中的妖妃，一边和被他意外所救的邻国皇子寇荣互通情意。中途几经辗转波折，集宫斗权谋虐恋情深为一体，最后，寇荣成为邻国的君主，两人联手，覆灭吞并了本就摇摇欲坠的大雍王朝，开创了一个空前强盛的崭新朝代。

　　以洛无忧为主人公的话本剧情在脑海中一一掠过，刚刚翻过终章，穆景眼前的黑暗突然一阵扭曲，有光亮混入着方空间，拖着他下坠。

　　晕眩过后，光线涌入竭力睁开的眼睛，在意识回归之前，穆景猛地坐起身，本能地探手一抓，从枕头下拔出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

　　锵——

　　剑风凌厉，割开了床榻前的轻纱帷幕，雪白的剑身上，映出一双仿佛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一般凝着滔天煞气的深邃眼眸。

　　借着室内昏暗烛火，暴君神色晦暗难辨喜怒地扫过屋中熟悉摆设，绷紧了唇线。

　　他只穿着身单薄寝衣，曲膝坐在榻上，墨发披散，三尺长剑剑刃森寒，他的神情却比这把斩下过无数敌人首级的宝剑还要冷厉。

　　听到动静进来的康公公隔着飘荡的轻纱看到这一幕，像是看到了神鬼志怪中某种异常可怕的存在，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他既被眼前画面惊到，又被自己脑海中闪过的大不敬的想象吓到，颤声试探道：“陛、陛下……？”

　　他伺候昔日的厉王、如今的昭武帝多年，知道梦中神游好杀人的传闻是宫人恐惧之下传出的虚假流言，但此情此景，容不得他不惊恐。

　　暴君静静看着他的总管太监，握剑的手放在屈起的膝盖前方，剑尖斜斜朝下，姿势轻松散漫，剑身上倒映着对方几乎匍伏在地的微微颤抖的身影。

　　康海是王府时就跟着他的老人，曾替他挡过一次刺杀，险些丧命。他虽肆意妄为，恣睢独断，但对身边信任的人却会多上几分耐性，也从不吝于恩宠赏赐。

　　但他还是叛了他。

　　死一般的沉寂在室内蔓延，像是冰冷的刀锋贴着人的皮肤游走，锐利的寒意刺入骨髓。室内地暖烧得旺，正温暖适宜，康海却出了一身冷汗。

　　帝王突然问道：“如今是何年月？”

　　昭武帝一贯喜怒无常，今日可怕更甚。康海根本不敢多思索，本就低到伏地的身子更往下几分，恭敬至极地回答说：“回陛下，今儿是景元元年十一月初三，已经辰时三刻了。”

　　穆景阖眸。

　　景元元年，他登基的第一年。可他分明死在了景元九年冬的大火中，和他的帝后一起，尸骨无存。

　　到底是南柯一梦，还是他死而复生？还有那个诡异的彩色液体，和脑海中多出的话本内容……

　　值得疑问的地方太多，穆景实在懒得探究，撩开眼睑时，眸中还有些嘲意。

　　自古多少帝王求长生，又有多少人潜心向善，只为求得来世顺遂？若是这世上真有神仙和阎王，依着他这满身罪孽，合该下十八层地狱才是。可偏偏，这种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离奇事情竟然落到了他头上。

　　穆景不觉庆幸，只觉荒谬可笑和深深的倦怠。

　　先皇和兄弟他杀了个干净，这天下间最至高无上的位置他也已经坐过。生死对他来说早已无甚值得在意的，活着无趣，倒不如轰轰烈烈一死来得轻松自在。

　　这般想着，眼前却出现了一双清润的漂亮眼眸，似清风徐来，明月竹影，风雅入骨。

　　穆景冷沉的眸光从康海身上移开。

　　他虽不在意生死，但他这人一向睚眦必报，容不下背叛。

　　暴君只着一件单薄寝衣，他从床榻上下来，赤足踩在地上，手中提剑，一步步走至康海身前。

　　烛光晦暗，拉长了两人的影子，一站，一跪，一人闲庭信步，一人两股战战。

　　眼前微弱的光亮被暴君的影子一点点覆盖，康海心口仿佛被一只手死死攥住。他不敢抬头，只能颤抖着一遍遍回想自己做错了什么，层层衣衫被冷汗浸湿，黏在身上，全身的血液都变得冰凉。

　　可思来想去，根本摸不准缘由。

　　康海毕竟是跟随暴君数年的身边人，伴君如伴虎，他能活到现在，对侍奉的主子的了解自然不会少。

　　他深知昔日的厉王殿下虽然手段酷烈，但并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而且说出去更不为世人所相信的是，他其实意外地顾念旧情。

　　思及此，康海重重一磕头，额头霎时见了血：“陛下！老奴侍奉您七载有余，对您的一片忠心日月可鉴啊——”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暴君却被他话中的“忠心”二字触动到，在他话音落下之时，手起剑落。

　　噗哧——！

　　猩红鲜血泼墨般喷溅，圆滚滚的头颅落地，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骨碌碌滚动几圈后，一声闷响，无头的尸体倒地。

　　“七载……”暴君卸了手上的力道，眼帘半垂，目光无喜无悲，如看蝼蚁草芥，声音寒凉，“却也抵不过血浓于水。”

　　算上他记忆中那个前世，又何止七载呢？

　　康海的亲侄子为洛无忧效力，为了净身入宫前的家人，他也在后来归附洛无忧，成为对方埋在他身边的一颗钉子，只待时机合适，就狠狠扎他一回，最好能直接取了他性命。

　　鲜血在剑尖处汇聚，一滴滴砸落，在地板上开出斑驳的血色花朵。

　　穆景提着滴血的长剑，赤足踏出寝殿内室，在一众宫人恐惧至极的反应中，冷声道：“备水，孤要沐浴。”

　　记忆是真是假并不重要，无论康海之后会不会背叛他，暴君都不在乎。

　　只有死人，才永远不会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