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重生 ...
-
盛夏多雨,京都的雨下得尤为勤快,滴滴答答总没个完。
多日连绵不绝的雨,令长久无人造访的庭院生了青苔,也终于还是把冷宫久未修缮的屋顶淋漏了。
冷宫里人少,没有下人伺候,空荡荡的院子里独独住了废后一人。
此刻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门前也无人打扫,落叶满地,门扉竟都破损了一块,呜呜漏着风,显得格外凄清破败。
缩在屋内干燥角落里的宋南音,一袭素服安静地坐在小绣墩上,眸光平静又清淡,她盯着屋内渐渐蓄起水的盆和桶,有些苦恼地想,明日得找些东西修补屋顶了。
宫里这起子奴才向来是拜高踩低的,她不得圣心,内务府自然不会管冷宫的一应事宜。这种补门窗修屋顶的活,都得她自己干。
好在她从前是将军府里的女儿,哪怕被折断羽翼,依然能做这些普通娇养闺阁女子所不能做的活计。
何况入冷宫后她贴身的奴婢被调的调遣的遣,这些事情一做就是三载,她早已习惯。
如今陛下位子稳当,选秀选了几次,后宫里多的是莺莺燕燕,妃嫔成群。这冷宫却冷清得要命,几乎无人踏足,像冰窖一般。
以前还有人喜欢来踩踩她,譬如皇帝心尖上那位炙手可热几乎独享恩宠的嘉贵妃林迦儿,从前便是她的死敌。当年在后宫里头,和她成日斗得像两只斗鸡。她一朝被废,若不是有皇帝的令在,对方恨不得日日来掌她的嘴。
更别说什么妃啊嫔的,在宫中踩不了别人,还不能来言语上欺负欺负她么?
她开始还强撑着讥讽回去,然而日子一长,她心如死灰,不再对皇帝抱有一丝一毫的期待。直至长兄失踪的日子长久,明白父兄再也无法归来,她更不想斗了,便也就不再在意旁人的言语,只求安稳度日。
若不是妃嫔自戕祸及满门,念及家中还有寡嫂无辜,恐怕她早就随父亲兄长而去了,还在意什么与妃嫔拌嘴打架的事呢。
后来秀选了两回,渐渐嫔妃多了,贵妃娘娘和其他人斗得正酣,比她更扎贵妃娘娘心的人相继涌现,她又终日不言不语,林迦儿也懒得来这讨没趣。
而旁的那些宫妃与她本就恩怨不深,来了两回,见她像个滚刀肉似的,随便对方如何都只会嗯嗯敷衍,拳头仿佛打进棉花里,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便更少人来了。
现下顶多有时候她以前的丫头会来帮衬着她些,趁着没人看管的时候,来给她塞些吃食衣裳,又匆匆离去。
想起云绣昨日夜里偷偷给她送来的东西,宋南音从袖中掏出布包细细打开,里头是包好的瓜子蜜饯点心。手帕包着的瓜子颗颗细长纹路清晰,一打开就是淡淡的甜味,竟都还是她从前喜欢的味道。
也不知那丫头是废了多少功夫才弄来的。
心头微暖,冷宫静寂无人来往,她一边看雨一边嗑瓜子,倒也乐得自在。
只是逍遥日子没过上半晌,门外就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她透过朽坏残破宫门上的洞去看,竟是一群侍卫,甲胄傍身手提武器,气势汹汹地踏着雨水朝冷宫的方向来了。
想着她近日也没有气哪位嫔妃,更没听说宫里有什么新闻,宋南音捏着瓜子正纳闷呢,领头的侍卫便已然踹破了门,冲进来踢翻盛水的盆和桶,要来羁押于她。
从善如流地垂下眼,宋南音拢起袖子,略忍了忍,没多大表情被扭着手扣走。
冷宫三载,她早不是那个倔强烈性的宋三姑娘了。
一路上吵哄哄的,各个侍卫不管身份如何手上动作都粗鲁得很,她被吵得头疼,只能听得一两句什么贵妃娘娘流产了,废后疑似谋害皇嗣之类的言语。
她觉得挺可笑的。
她在这冷宫里,连屋顶都得亲自去补,又哪来这般大的势力,这般能耐,竟能谋害那位娘娘的皇嗣。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侍卫粗横,方才一进来就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扣押她。抓人便罢,还打翻了她不少瓜子,宋南音多少有点儿心疼。
幸好她手快兜了一把在袖子里。
到了殿上,皇帝黑着张脸在上头摔东西,宋南音就沉默地跪在那里,低着头悄悄在袖里数她的瓜子。
袖子宽大,兜了不少,算算倒还能嗑上几日。
皇帝的胡言乱语她全当耳旁风,反正她辩与不辩解,争与不争,这脏水最后都是要泼到她头上的。
这数年来,不都是这般过来的。她难道还不明白面前之人深情的面皮下,到底是多薄情的一颗心吗?
总归她早就对祁湛毫无期待了。
待南音袖子里的瓜子数到两百一十六颗,皇帝终于消停了,满腹怒火无处发散,只面色阴翳抬脚踹倒了个花瓶,瓷器碎片崩得到处都是,声响极大。
他将桌上的东西都拂落在地,冲过来捏住好似无知无觉也不躲闪的宋南音下巴,声音隐忍咬牙切齿问:“皇后,你就没什么想和朕说的?”
手劲儿还挺大,捏得宋南音下颌生疼。她望着面前面带怒色的男人熟悉的面庞,眸光浅淡,几乎都快笑出来了。
这数年冷宫生涯过来,什么皇后贵妃的,她都快记不清这些前尘旧事。
也难为这位九五之尊还记得,她曾是他的皇后。
她都不敢记得了。
被钳着下巴只得仰着头去看面前的男人,宋南音对上他的目光极慢地眨眨眼,慢吞吞吐出她自来这殿上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有点疼,您捏得我有点儿流口水。”
直视天颜,女子表情淡淡,眼神清澈又冷静,不带一丝情绪。
她说得是实话,许是多年蹉跎给的教训,口齿含糊却还记得带上敬语。这种境况下,她都觉得自己了不起。
只是这话在震怒的皇帝耳中却仿佛是一句挑衅。
“好啊,好好好。”
气极反笑,皇帝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拧着眉头拂袖一把甩开她,冷冷地任女子趔趄地摔落在地,只怒视着她恨声道:“来人啊。”
太监总管连滚带爬地进来问候,问皇上有何吩咐。侍卫下人以及店内的宫女也纷纷跪了一地求陛下息怒。
这般阵仗下来宋南音表情依旧淡淡的,跌倒后便跪在那里不抬头也不说话,仿佛成了一块木头,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
一脚踹翻身边的小太监,皇帝似乎很瞧不惯宋南音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想要赐她个痛快,背过身去扬声道:“废后宋氏,飞扬跋扈,乖张善妒,谋害皇嗣,杖、毙。”
最后两个字像是咬碎了念出来的,不知含了多少恨意。
一道如雷霆般的圣旨落下,其余人不管何种心思都在求陛下三思,身为当事人的宋南音却只觉得好笑。
前头说的那些屁话要说是三年前的她确实没跑儿,和她近些年佛系的养老冷宫生活是八竿子打不着,也难为他想出这么多罪名安她身上。
最后两个字却着实让她八百年没甚波动的老心跳了一跳。
眼睫轻颤,她眉目微垂,捏了捏袖里的瓜子儿,老老实实问:“能先喝碗麻沸散吗?我怕疼。”
上头皇帝的手抖了一抖,许是还记得几分当年情分,倒是允了。
喝了碗麻沸散,又吃了颗蜜饯甜甜嘴,宋南音笑容坦然地趴在冰凉的邢台上,意识逐渐混沌,坠落进无尽的黑暗中。
早该走这么一遭了。
从将军府倾覆之时,她便想着随父兄去了,如此,也好。
至于祁湛,她只愿下辈子再也不要与他相见。
待从那黑暗中醒来,宋南音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都临了了狗皇帝竟也不给她个痛快。
救了命了,这麻沸散必是掺了假,好疼。
任谁也想不通,被杖毙后再次醒来却是倒在昏暗的佛堂里,腰酸背痛的,宋南音直起身跪坐在蒲团上,蹙着眉望了望周遭情况,昏昏沉沉间脑子里想着,不仅这麻沸散掺假,孟婆汤大概也有问题。
不然她怎么还记得,多年前祁湛那厮黑着脸把她从这小佛堂里抱出来的样子。
当真是恍如隔世了。
揉着疼痛的腰臀,她眉目恍惚思绪紊乱,有些心疼地想——
不知道最后袖里瓜子是不是撒了一地,云绣那实心眼姑娘费劲力气才给她送进来的上好的瓜子,混在血里滚了脏污着实可惜。
她尚还未想明白,佛堂的小窗便被扣响了,三短一长,是她和两位兄长之间的暗号。
因着条件反射,宋南音脑子里分明还迷糊着,分不清今夕何夕,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摸索着爬起来,磕磕绊绊地去开窗户看了。
与数年前一般,窗外来人锦袍玉面,眉目精致秀雅,一见她开窗便微微蹙着眉看过来。熟悉的面容,熟悉的衣裳,果然是她那人美心善曾誉满京城的二哥宋南瑾。
“二哥?”面前人实在太过真实,此刻尤在梦里,宋南音讷讷不知所言,哑着嗓子唤了声二哥,还未等对方答复眼泪便已然滚了下来。
倒叫宋南瑾好生心疼,赶紧拿出帕子来给她拭泪,问她怎么了,是不是痛?他包裹里带了药让她记得上药,小心着了炎症。
攥着上辈子早早战死的兄长的手不停摇头,宋南音说不出囫囵话,只一个劲地哭。
自家小妹向来坚韧,便是习武她也少有这般痛哭的时候,此番把宋南瑾吓得不轻,他一双桃花目满含担忧与疼惜,牵着妹妹的手连连低声哄她。
拿完金疮药衣裳,宋二公子又给自家小妹塞了包吃食,还细细叮嘱安抚了她几句,让她珍重自身,切勿乱了心神再和爹爹顶撞。
最后说会和爹爹求情早日放她出去,依依不舍把小姑娘的头摸了又摸才走。
直到那人的衣角都消失不见,宋南音捧着包裹呆立良久,才心神恍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迷迷瞪瞪想着,也不知道她那二兄有没有摸一手油,她搁冷宫待着的时候,不见人也不出门,好几天都懒得洗头。
要是让素有洁癖的如玉君子知道,还不知道要拿胰子洗多少遍手呢。
他二哥,最爱干净了。
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打开纸包,里头是宋南音熟悉的蜜饯果子,和她死前吃的最后一颗一模一样。
她的眼泪莫名就滚了下来。
是了,她现在不在冷宫了,也没和祁湛那没良心的薄情郎成婚,一切都还来得及,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