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专那些年》糖果木

7、学校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长谷川小姐我有去“宗教学校”读书的意图，对方的负责人员就率先找上门来了。确切的说，就是在我给夏油杰发完邮件的第二天上午。

　　这天上午我没有在家，而是起了个大早，坐地铁跑去东池袋，开始四处搜罗书店。一丁目的那家书店是长谷川小姐无意中提到的，店里的内容格外丰富，有一个月之内最新上架的小说和漫画，也有上个世纪的杂志和唱片。

　　我走到一片高的看不见顶的书架之间，通道很窄，好像迈进了一条时空隧道，两侧的书脊都泛黄了。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的味道，脆弱，悠长。我想到从前听过的老歌。或许池袋和南极最终也没什么区别。

　　我最后买了安房直子的童话集，这是认真的再三考虑之下决定的。以及，这并不代表我的阅读能力只能如此。不论如何，为了学业而读，和为了消遣而读，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码事，我总要从某处开始。

　　池袋的周末人来人往，宽阔的马路上站着无数双五颜六色的鞋。我心不在焉的跟在人群后面，一抬头，就发现一个大概有三级左右的咒灵飘在空中，正在晃着身子，一只手瞄准了马路对面的一个大叔的头顶。对方留着山羊胡子，带着一副像泳镜一样的东西，镜片是暗红色的。什么啊，镭射眼的狂热粉丝？这把年纪还在玩cosplay，实属少见。

　　咒灵的手越来越近，大叔却毫无反应。我在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咒灵。说来奇怪，自从那天晚上解决掉小巷里的路灯咒灵时候，周围的怪东西好像越变越多了。孕妇效应。不过在池袋这种发达的地方，咒灵多也不是什么怪事。

　　绿灯亮了。我跟在人群的最后，掐准时间，趁着和山羊胡子大叔擦身而过的瞬间，祓除了咒灵。残存的风散开时吹起了过路年轻女孩的头发，对方低呼一声，按住了头顶上的帽子。我低下头，躲在高个子路人的身后准备溜走，没想到在下一秒，还没迈步，就被山羊胡子大叔敏捷的挡住了视线。

　　我抬起头，从一片阴影中试图观望他的表情，未果，遂咽了一下口水。

　　原来山羊胡子大叔不是普通人，而是可以看到咒灵的咒术师，也是咒术高专二年级的教师。

　　我听夏油杰提到过一次夜蛾正道，当然了，是在短信中。我眼中的他似乎和短信里的那段描述多少有些出入，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只是第一次碰面。

　　我对于夜蛾的第一印象就是，这个人看上去过于严肃。严肃到乍一看有点凶，不过是那种很正派的凶。按照电视剧里的剧情走向，这样的人通常都是好人，而且是内里和外表反差非常大的、心软的好人。既然是好人，那么我就不怕了，所以在他表达来意、并且希望我们可以找个地方谈谈的时候，很干脆的就答应了。

　　他先问了我是否有想去的地方，在得到我模棱两可的“哪里都行”之后，领着我走进了一家蛋糕店。我全程隔着一米距离跟在他后头，感觉他这样一身黑衣的高壮中年男人着实和粉红色主调的蛋糕店不太相配，选择这家店的可能性只有两个——第一，他是个表里不一的甜食控，第二，他是为了我。

　　夜蛾带着我走进蛋糕店的时候，一下就吸引住了店里大部分顾客的目光。来这里的大多都是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我看看她们粉红色的连衣裙，再看看夜蛾漆黑的长风衣，有点想笑。

　　“我想你大概会喜欢这里。”他显然感觉有点不自在，用手握拳，放在嘴边咳嗽了一下。“我有个学生就非常喜欢吃甜食。”

　　啊。这样。我了然的点点头，乖乖坐下，一边在心里想，他确实是个好人。可能在他眼里，这个年纪的小女孩都是甜党。

　　非常幸运，因为我确实是个甜党。

　　店里的座位安排很分散，我们找了一张角落的桌子，方便谈话。期间，我模模糊糊的给他介绍了我自己的术式，没有全盘托出，原因是连我自己也还没摸清楚，毕竟传说和现实，一般都是有壁的。在他透过奇怪泳镜的注视下，我一口气解决掉了三块蛋糕，分别是最基础的奶油蛋糕、蓝莓芝士蛋糕和芒果千层。这家店的蛋糕确实好吃，临走之前，我又在前台打包了两块，打算回家带给长谷川小姐。

　　夜蛾非常负责任的把我送回了家。当我们站在家门口附近的那棵大树底下时，我问了他一个问题。

　　“夜蛾老师，”我问。这时候我已经真的决定好自己要去咒术高专读书了。“请问从高专毕业的学生，只有成为咒术师这一个职业选项吗？”

　　夜蛾皱着眉头停顿了一下，说：“也不一定，有的学生在毕业后会选择成为辅助监督，和咒术师们合作。”

　　我接着问：“那要是不想当咒术师、也不想当辅助监督呢？”

　　其实我心里想问的是，如果不想做和这一行沾边的工作呢？这种可能性也是被允许的吗？

　　夜蛾的有点难看，估计是觉得我的问题太奇怪了。不想做咒术师，那么还来咒术高专读书做什么呢。

　　最后，他语气艰难的结束了这个话题。“不想做咒术师，也不想做辅助监督，那么去做其他的工作也是可以的。没有人规定咒术高专毕业的学生一定要继续留在这一行。”

　　也对。不一定是每个毕业生都会在毕业后从事和自己的专业相关的工作的。法学院毕业的学生不一定要当律师，他们可以去当花店店主；商学院毕业的学生也不一定要去华尔街工作，他们可以在田纳西开农场。

　　为了让这场对话看上去不那么僵硬，我又补上一句：“我想在毕业以后继读书升学，我想成为一名高素质人才。”

　　想要勘查一个遮住眼睛的人的情绪很难，眼睛是心灵之窗，这句俗语是很有来历的。但我还是草率的判定，夜蛾在听到我这句话后表情放缓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点慈祥的意味。

　　“这是非常不错的想法。”他点点头。

　　我目送他离开之后，才回身进了家门，在看到长谷川小姐之后，内心的忐忑只增不减。原本今天应该是我的最后一天假期，她特地请了半天假，想陪我一起度过最后的国中生时刻。我个人对于仪式感没有太大的兴趣，但看在长谷川小姐兴奋中掺杂着不舍的眼神的份上，还是答应了。

　　我怀里抱着书，手上提着蛋糕，说了一句“我回来了”。长谷川小姐从客厅冲出来，笑眯眯的问：“你买了什么书？”

　　我把手里的书递给她，转身去放蛋糕盒子。

　　第一本正式的日文课外阅读，代表着我终于鼓起勇气迈出了一步。踏出舒适圈这件事是需要循环渐进、同时也一刻不能停歇的，哪怕有千分之一的放松和懈怠，也很可能重新把自己推回举步不前的桎梏之中。

　　想长谷川小姐坦白我的择校想法，就是第二步。

　　想想看，这也是为了长谷川小姐。我盯着她的背影，感觉手心有点发冷。只要我不在，长谷川小姐就可以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轨迹，不用为我操心功课，不用买更多的食材，家里的钥匙丢了一把也不怕，恋爱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的把对方带回家过夜。

　　而我，我可以学会独立，我可以成为能够保护在意的人的存在。

　　可是当我看到长谷川小姐那双亮晶晶的眼睛时，还是控制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我透过深色的窗框，透过清澈透明的玻璃，轻易就窥见了丛生的期待和压抑不住的骄傲。

　　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可能注定要让她感到失望了。

　　“从明天起，你终于可以成为我的后辈了。”长谷川小姐兴致勃勃的说。她就是那所高中毕业的。“制服基本上没有变化，还是深蓝色的夹克配格子裙。我们今晚好好庆祝一下，明天我一定要送你去学校，在校门口给你拍照留念。”

　　我开始想象一个比现在要年轻许岁的长谷川小姐。和现在的我一般大，个子大概会比我矮上一点，鉴于我现在还在生长期。她有着一头未经烫染的、乌黑的直头发，像毯子一样披在背后，露在校服之外的手腕和脚腕纤细修长，和每一个过路的JK一样。她站在校门口的树下，背景是粉色的团簇樱花和蓝色的晴朗天空。快门声响起的时候，她的眼睛会笑的弯弯的，嘴角勾着，比春日的新芽更让人觉得生机盎然。

　　“我们可以在庆祝的时候吃你买的蛋糕。这是从池袋买来的吗？我没去过这家店耶。如果好吃的话，下次我们一起去怎么样？当然，要等到你功课都做完的时候。”

　　长谷川小姐还在滔滔不绝的构思我作为一个普通女孩的高中生活。我闭了闭眼睛，打断了她的话。

　　“——我不去读那所高中了。我想去宗教学校。”

　　直到这句话亲口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后，我才意思到，这听上去是多么可笑。宗教学校，听起来就像一种新型邪.教，没有冒犯的意思。其实这个说法也不是完全不能成立——平时不注重课业，居然让学生们去做任务，并且发工钱，还没有长假。乍一听就像是一间小本经营的工厂，不知道有没有营业许可证，招工的时候招不到正儿八经的成年人，只能去压榨未成年。

　　怎么看怎么邪乎。

　　长谷川小姐愣住了，脸上的笑容像粘上去的面具一样僵硬，慢慢开始剥落。她盯着我，一字一句的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我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我想去宗教学校。”

　　这听上去太突兀了，我只能开始当场现编理由。“我在原来的学校没法融入集体，每天都过得很不快乐。宗教学校学生少，我可以慢慢学着和大家好好相处。”

　　确实很少，准确的说，我们这一个年级一共有三个人，这是刚才夜蛾和我说的。听起来更不靠谱了。

　　长谷川小姐看向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在一本正经的讲一个不好笑的笑话。但是她实在是太善良了，所以即使我的话如此荒唐，她也愿意试着拆解其中的含义。

　　“你说，你想去宗教学校？”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来，像是受了什么打击。我只能跟着她一起坐下，不敢靠的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这所学校，你是怎么知道这所学校的？”

　　我继续编。“呃，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读书。”

　　“哪个朋友？”她敏锐的猜到了，“是不是那天来到家里的那个男孩？”

　　确实是这样。我有点惊讶于长谷川小姐洞察人心的能力，紧接着就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在认识夏油杰之前，我原本只有纱奈一个朋友。

　　他算是我的朋友吗？大概不算，更准确的形容是“同类”。

　　长谷川小姐的表情从震惊和不解逐渐转换成浓浓的担忧。

　　“所以，我来总结一下。”她甚至拉住了我的手，眉毛凝成惆怅的结，“你要为了一个男孩，去读一所名不见经传的专科学校？”

　　我被这个说法惊呆了，没想到还有这种解释途径。这听上去太可悲了。更可悲的是，我居然没有办法反驳。

　　“你不能因为一个男孩而葬送自己的前程，阿晏，这太不应该了，你肯定比这要聪明很多。”还没等我开口说点什么，长谷川小姐就抓着我的手，开始进行思想教育。“他是不是骗了你什么？你们还年轻，这样——”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听的头皮一紧，赶紧打断她。

　　再这样下去，长谷川小姐真的就会以为我成为了一个盲目陷入爱情的失足少女，被读职高的男高中生骗走了脑子，顺便把光明的未来也一起带走了。不应该，不应该。这个误会不能有。一股恶寒从我背后爬上来，显然是被自己的想法给膈应的不行。

　　“我和他真的不熟。原本我就向往这所学校了，只是在巧合之间发现他也是那里的学生而已。”为了打消长谷川小姐危险的幻想，我只能继续扯谎。“那所学校环境非常好，老师们特别和蔼特别优秀，同学们也都非常友善。”这些都是瞎扯。我甚至连学校的地址都不清楚，老师和同学也分别只见了一个。

　　我格外努力的跟长谷川小姐解释自己的意图，说着说着，连自己都差点要相信了。谎言说多了大概真的能变成现实。现在我心目中的高专形象已经从盖着一片插着烟囱、冒着灰烟的工厂摇身一变，变成了绿树蓝天、山环河绕、鸟语花香的皇家园林。

　　这场谈判一直持续到了四十分钟之后，最后的结果是我艰难险胜。长谷川小姐被我劝动了，开始思考对我的人生真正有好处的究竟是哪一边。最后的最后，她无奈的妥协了，因为我去意已决。

　　“好吧，只要这真的是你想要的。”长谷川小姐点了头。

　　我松了一口气，冲着她疲惫的微笑了一下，把从胃里涌现出来的不安按了下去。

　　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只有我自己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