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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转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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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过后,娄盛秋觉得徐南娇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虽然她还是和以往一样会笑着和自己打趣开玩笑,但更像是强颜欢笑。
对,就是强颜欢笑,好像怕别人看出她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别人看不出来,但娄盛秋看出来了。
再反观娄盛秋自己,他简直是一丁点变化都没有,训练的时候一如既往的认真严肃,上校场的时候还是下手狠辣凶猛,依旧是个绝对强者。
只是吃饭的时候看到白馒头总会想起自己给阿娘的承诺,被眼罩蒙着的时候会记起自己抚摸阿娘尸体的感觉。
阿娘那个时候想要说什么,他为什么会选择错过,又为什么没在那个时候觉察出那些‘猎物’就是他们的阿娘。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要完成任务。
自从小胖子被阿爸带走以后,这间睡觉的屋子就只剩下他一个人,空荡荡的夜里,他开始反复思考以前从不曾想过的东西。
为什么徐南娇会那么的难过,而他半点感觉都没有?
当这个问题从脑子里奔出来的时候,娄盛秋吓了一跳,他为什么会去想这种问题?半点感觉都没有或许才是正常的,他不需要牵绊,也不需要记挂着谁,这是阿爸说的。
阿娘说她想要离开,娄盛秋就答应了她,因为阿娘对他很好,在阿娘那他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对阿姐阿弟都不行。
他不知道那是亲情,他只知道阿娘给他带来了好处,他就以‘带她出去’为回报,这叫互相利用、两不相欠。
阿娘死了,他顶多是没有做到承诺罢了,他也为阿娘重新寻了块干净的地埋了,死后也算清净没人打扰,他也发誓,依然会偷偷给阿娘带馒头,去坟头偷偷看她。
那徐南娇呢?和他也是一样的想法吗?也是抱着‘两不相欠’这样的想法吗。
娄盛秋觉得不是。
秋风簌簌,落叶枯黄,片片飘落在地,这里的四季轮转变化很有规律,在一次大降温时,娄盛秋去了破屋,不止他一个人,阿爸说每一个人都要去,他说,去看看阿娘。
娄盛秋不理解,阿爸把他们的阿娘当作猎物推上了战场,再由勼亲自杀死他们,那看的是谁?
直到他推开那扇破木门,里面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灰尘在空中漂浮跳动,黝黑的屋内没有一点人声,只有一床发黄的被褥,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有,这都意味着这里的主人离去了。
他的阿娘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了十年,十年,凡人不过眨眼,这一生就蹉跎过去了,大好的年华又有几年。
娄盛秋撑着手坐上了床沿,他从没发现这个床板这么硬,硬得硌人骨头。
他突然想到有一日去吃饭的路上,看见阿爸拖着一条嗷嗷叫的狗,他们把这只狗关进了一个满是虫蝇乱飞的角落里,然后上了锁,他们不让这只狗离开那一隅角落,叫了就打。
他觉得自己的阿娘很像那只狗,对,很像。
没有自由,听命于他人。反抗就打、喊了就不给饭吃,阿爸总有办法让她们老实闭嘴。
娄盛秋听到门外有声响,他跳下床走到门边,他看到阿爸用粗麻绳绑着其中一个勼,那个勼在哭,哭得很难看,看起来情绪崩溃了,勼很少会这样,他们会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失控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娄盛秋看到了相隔很远的徐南娇,两人忽地对视上,徐南娇的表情严肃,眉头皱着,对着娄盛秋摇了摇头,提醒他不要失控。
娄盛秋不会的,他的忍耐力和控制力都很好。
阿爸吹了声口哨,吼道:“所有人到校场上去。”
今天看上去和平常不同,娄盛秋觉得会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他没有立马出去,而是回过头看了一眼这个破烂的屋子,一缕阳光狠狠地穿透进来,他恍惚间看到阿娘在朝他微笑,说:“好孩子,去吧。”
娄盛秋自己都没发现眼眶泛了红印,不过只是一瞬,他眨眼间阿娘消失了。这回,是彻彻底底的消失了,如同那缕淡光,不复存在。
娄盛秋跨过门槛走了出去,他和徐南娇一起往校场的方向走,两人前后错开走着,谁都没有说话,气氛沉重。
娄盛秋抬头,低空中飞过排成‘人’字的大雁,它们盘旋着,翅膀上下有规律的扑扇着,一直到看不见影子,娄盛秋都没有收回视线。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这里好像一个囚牢。
偌大的校场,只站了十四个勼,除去刚刚那位情绪崩溃的勼,这些都是前几日在那场战斗中存活下来的,阿爸说,他们都是神眷顾的孩子。
阿爸站在前面,双手背在身后,肃声喊道:“孩子们,知道为什么单独喊了你们十四位吗?”
娄盛秋面无表情的站在后排的位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阿爸看。
“因为你们是这里公认的最厉害的人,你们终将有一日飞升,你们会是万人敬仰的神,你们的神庙将在这片土地上座座建造起来,来供奉跪拜你们的人数不胜数,香火不绝。”
“所以,神父们特意为你们打造了一个提高能力的方法。”
阿爸将那位情绪崩溃的勼带了上来,他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神有点呆滞,低着脑袋,表情看着有些麻木。
“勼,是不能有感情的,你们不需要感情,阿娘生你们只是为了完成任务,任务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就结束了,我知道,你们当中会有人对阿娘怀有一丝为人的感情,阿爸会原谅你们,之前都是阿爸考虑不周到。
“不过没关系,从现在开始,你们可以安心的、专注的去做要做的事,从这一刻开始,和‘感情’二字沾边的一切都要彻头彻尾的斩断。”
“来,看看。”他拍了拍那个勼的脑袋,“像这样的勼已经没资格做神的备选了,因为他已经是个人了,他淘汰了。”
阿爸接过一旁的人递来的弯刀,刀光锃亮,他高举着,喉咙发出一声低喝,刀落,血溅,头身分离。
娄盛秋低头看了眼,那颗脑袋滚到了前排某个人的脚边,一双眼还睁着,没有恐惧,而是……解脱。
娄盛秋想到了这个词语。
阿爸甩了甩袖子,把弯刀扔在了地上,“孩子们要谨记阿爸的教诲,切莫辜负。”
娄盛秋抬头,目光追随在阿爸的身上,他看到阿爸在笑,笑意很浅,但很放肆。
这一刻,娄盛秋产生了某个从未产生的念头,他很想杀了阿爸,非常、非常想。他可能真的汲取到了阿爸教导中的精华部分,所以有了这个念头也属实正常。
娄盛秋蹲下身,手指在那颗脑袋上轻轻一挑,勾起一丝热血,他送进嘴里,还能尝到温热的腥味。
阿爸不经意看向了他,感受到视线的娄盛秋也抬起了头,阿爸只是笑了一下,像是某种欣慰。
不知道阿爸的血是什么味的。
夜晚,娄盛秋瞅准了时间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心思敏锐、行动谨慎,他翻了窗子出去,一路躲躲藏藏的,借着夜色偷溜进了庙堂里。
最近气温骤降,夜间虽无风,但湿气重,隔着层层厚衣冷气钻进骨头里,冻得人直打哆嗦。
娄盛秋穿得又少又薄,上下牙齿撞在一起咯咯响。
神树下的那片土壤被徐南娇压得很平,看不出二次挖出的痕迹,娄盛秋只淡淡瞄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推开庙堂的门侧身挤了进去,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婆娑起舞的鬼影。
他在手掌间哈了一口热气,微微驱赶寒冷,他这回没点香,怕被人发现。
娄盛秋直直跪在团蒲上,他没有闭眼,而是抬着头直视神像的眼睛,他张口:“我想成神。”
“你会帮我吗?”
“他们都说你很厉害,阿爸说你是个没有感情的神,所以世人都厌恶你,无人拜你,但勼喜欢你,你是勼族的榜样。”
“我送你的玉收到了吗?我没在供台上找到那枚玉佩,也有可能是被阿爸发现了,但不重要。”
神像不会回应他。他知道。
“阿娘死了,现在没人听我说话了,我好像只能对你说了。”
“阿爸说,我们要斩断所有的‘感情’,感情是什么,其实我不太明白,你能告诉我吗?”
“对了,我最近冒出了个想法,徐南娇说,她想要自由,我之前从不好奇的,现在我开始好奇了。”
“阿娘是江南女子,阿娘的姐妹也是,徐南娇总是给我描绘江南的样子,那一脸心驰神往的模样仿佛她去过似的。”
“我不相信那里真的有这般美好,所以,若有一日得到了自由,我定是要去那看看的。”
他说了一堆话,那也只是对着块石像自言自语。
娄盛秋盯着他看了许久,久到膝盖没了感觉似的他才起身,他道:“我一定会成神的。”
语气坚定。
他不能久留,说完后就走了,来时安静虔诚,走时也是这样。
云礼站在那,一点一点的目送这个小小的身躯渐渐远去。
他怎么会不知道娄盛秋说得话,他的信徒能有几个?就算有,内心真真正正诚恳的又有几个?
在人世间对他的一片诅咒和谩骂声中,只有娄盛秋的祈祷是明亮的,所以,他听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