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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且入宫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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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总是热得出奇。
外面蝉声鸣鸣,日光照得地面都像缀了星星,亮得闪眼睛。
有雀儿掠过,从一片青葱瓦绿斜划出个弧度,最终停在季府院头那最高的树枝上。
它收了翅膀,托着肥嘟嘟的身躯踩踩树枝,目光朝下一望,啼了一声。
声音穿过树叶,叫底下经过的人脚步一顿。
季裴抬头,苍白的脸仿佛笼了层光,那光顺着他毫无血色的脸一路滑进衣领中,擦过了几道红痕。
身后下人不耐烦地蹙眉:“季少爷还不快点走,要叫老爷生气了。”
他灰淡的眸子微动了动,目光垂向地面,似是想起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攥了攥,唇角微微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的弧度,说话时,那声音也是又轻又冷:“只是累了,现在便走。”
言罢,他抬步朝正厅走去。
时隔五年,他再次回到季府,心中却再也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剩一滩死水。
他盯着地面,踩上一块地砖,他眉头蹙了下,问道:“这地砖是换了么?”
下人瞥了眼,鼻孔哼出气来:“少爷管这做什么呢?这地砖我来的时候就在了,怎么可能换了。”
季裴不再言语,只是跨过那个地砖,踩上台阶。
他的动作很慢,像重病的人艰难行走似的。
但实际也是如此。
这五年中,他受的苦早已压塌了这副身躯。
如今还能站在这里,大概是因为……
因为他必须回来。
“回来了?”屋里突然传出一身唤,季裴抬眸,对上一双冷眼。
季老爷打量了他一番,眉头轻皱:“见到我也不行礼?你这五年把你学到的东西都忘了?”
身后的下人赶忙伸手把他推进屋里。
季裴踉跄了一步,差些摔在地上。
紧急关头,他用手撑住了地面,这才免于撞击。
随后,他慢吞吞爬起身,并起双腿跪到地上:“见过二伯。”
差点忘了,现在季家当家人,是季老二子,季仲应。
“呵,我还以为你忘了我这个二伯。”季仲应虽然厌恶季裴,尤其是季裴这张长得和他那死去的哥哥六七分像的脸。
但现在季家能说话的人基本都死了,他才是季家当家人,季仲应这才有几分爽利。
“侄儿不敢忘。”季裴垂首,眼里无波无动。
他怎么会忘呢?
明明是一句普通的回话,可季仲应硬生生从里面听出几分咬牙切齿的意思。
他登时眯眸:“你在怨我么?小裴?”
不等季裴开口,他便自顾自道:“小裴,你身世不明,且当年出了那么大的事,季家无法自保,把你送出去是为了你好,你该不会在记恨我吧?”
季裴身体猛地僵住,胸口重重起伏了下。
他抬头,见季仲应坐在高座,一只手把玩着核桃,端得是一副当家做主的主人样,眉宇间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你并非我哥的孩子,于情于理,我都不该留着你,如今把你叫回来,是念在你当初救了太子的事,想给你找个好的去处罢了。”季仲应还在装模作样,“否则,这外面,也没人敢要一个残废啊。”
季裴手指轻颤了颤,从指尖漫上一层麻意,慢慢爬上心头。
他眸光垂下,觉得屋里好冷。
明明是在夏天。
片刻后,没得到季裴的回应,季仲应才又开口:“你放心,只要你乖乖的,我会让大嫂视你为己出,等你们从皇宫回来,你娘亲的遗物,我便会还给你。”
季裴的所有思绪都被娘亲的遗物牵扯着。
他沉默着,任由身后的下人将他拉起来。
前方传来季仲应的声音:“你大嫂那里我还没说,今晚就先住柴房吧。”
随后,季裴便被拉扯着往外走。
他眼神落在地面,思绪却被牵扯到五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季家唯一的少爷。
季家兄弟二人,大哥季伯生,二弟季仲应,大哥有一妻子刘氏,两人恩爱亲密,生有一子便是季裴。
季裴享受着所有人的宠爱,就连向来不喜欢刘氏的季老夫人都给予季裴无上的关护。
十三岁那年,上灯节,季裴随爹爹到市集游玩,因人太多,两人走散,季裴去寻爹爹的路上无意间救了太子秦衍一命。
因担心着爹爹,季裴无心与秦衍多聊,约了五年相会后,便回去寻找爹爹,却不曾想得知了爹爹遭刺杀而亡的噩耗
季家大丧七日,季裴伤心之余,却又有人在娘亲的屋中发现数十封私通书信,直指他乃刘氏与外人之子,且刘氏恶意杀害季伯生。
刘氏再三否认却无法自证清白,在某日晚上去寻季裴的路上不慎跌入水塘,溺水而亡。
然而她的溺亡却被人曲解成畏罪自杀,就连季裴都被关进柴房。
还没过几日,有一江湖女携着十岁的季韫上门,拿着季伯生的书信控诉季伯生的薄情寡义。
季老夫人气急攻心,瘫软在床,整日以泪洗面,此事便由季仲应处置。
季仲应表面调查,实则和那江湖女私下谋合,成功叫江湖女顶替了刘氏的位置,而他季裴,也差些被赶出来。
“娘,你说的是真的?”
一道声音将季裴拉回了现实。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不知怎么的,竟是经过了他以前住过的院子。
只是这个院子早已不属于他,还住进了别人。
季裴抬起眼眸,目光瞧过院中那道柔软弱小的身影。
那是仅小他一岁的季韫。
当年匆匆瞧过一面,他还记得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和懵懂的眼睛,如今季韫已经长大,五官也长开了,瞧起来反倒和季仲应有几分相似。
他唇角扯了扯,心想果然。
“那自然是真的,荣华富贵……”如今的季夫人,张云清宠溺笑道,“只等你过去,抓住太子的心,届时娘亲还能靠你过上好日子。”
季韫闻言,脸上登时一红,他别开脸鼓起腮帮子:“娘亲可别说笑了,我哪能抓住什么心,那太子虽然叫我进宫,也并非是看上我了……”
“若不是看上你了,怎么五年过去,还记着你呢?”张云清笑着,突然感觉到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她朝着季裴望过来,在看到季裴的一瞬间她便认了出来。
第一反应是慌张,但很快她又想起来,季老夫人已经死了。
所有能阻碍他们的人已经死了。
即使当年那事是假的,是泼了脏水,那又如何?
张云清顿了两秒,笑意更甚:“你还记得五年前,太子特地到府上来那天吗?”
季韫当然记得,那天秦衍急匆匆摆驾府上,一来就喊着要见小季。
当时还有哪个小季,府里只有他了。
季韫被带到秦衍面前,秦衍更是盯着他看了好久。
“但是那时候,太子也没说什么……”季韫声音越来越弱,脸也越来越红。
“没说什么,你瞧你又忘了,那天太子可是情真意切告诉你,给他五年时间,他一定会回来找你。”
张云清得意地挑起眼角,挑衅地望着季裴。
她知道太子那会儿大概是认错了人,否则也不会感谢季韫救了他一命。
但那又如何,既然太子能认错人,那她便可以再次鸠占鹊巢。
她也知道,让季裴回来,没在五年里把他杀了的原因是什么——
瞧见季裴眼里冰冷一片,张云清笑容渐滞,换而袭上心头的是无端的怒火。
这张脸长得太像那个女人了。
像得她生气!
张云清蹭地起身,快步走上前,扬手便要给他一巴掌。
季裴突然出声道:“明日便要进宫了。”
张云清手上动作一顿。
季裴缓缓抬眸,忍着呕意直视对面这张令他厌恶的脸:“若是我脸花了,于宫廷礼不合,便不能进宫——”
张云清硬生生将那怒火憋了回去。
她瞪季裴:“本是不想叫你进宫的,你若一次性把当年的事都想起来告诉我们,我早把你娘骨灰还你了,何必现在自讨苦吃?”
季裴没有回话,他移开目光,看向院子里无措站着的季韫。
那张脸确实长得俊美,像瓶白瓷器,惹人怜爱。
白瓷器眉头微蹙,轻声细语向张云清道:“娘亲别打哥哥了,哥哥多可怜。”
张云清气不打一处来:“他可怜?他哥哥?韫儿,他可不是你哥,他是杂种!”
季裴眼眸一瞬凌厉,目光重新回到了张云清的身上。
他一巴掌横在空中,被身后的下人拦住。
张云清眼眸一狠:“你还想打我?”
季裴狠狠瞪着她,似乎是因为生气,浑身泛起了细细密密的疼。
周身的血腥味又漫了出来。
张云清这次毫不犹豫,直接唤人:“老五,按规矩打!”
刚跑到院口的季韫也停住了脚步,担忧地看了眼季裴,小声道:“记得打完上点好药,省得明日叫太子瞧出来。”
下人愣了一下,赶忙点头:“是。”说罢便将季裴拖进了柴房。
见人离开,季韫这才跑到张云清身边,问她道:“为何还要哥哥陪着我进宫呢,这多麻烦?”
张云清一听也是皱起眉头,余怒未消道:“还不是他装模作样非说自己记不起来和太子约定的内容,娘和伯应也是怕你被发现,不过反正他娘的骨灰在季府,他不敢乱来。”
见季韫还是有点担心,张云清拍拍他的手道:“你放心,娘知道你怕什么,娘让人给他下了药,他若想对你不利,只会死得更惨。”
季韫这才点点头:“我都听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