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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灼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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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传来碳火和药味,有些刺鼻,宇文宪察觉到二人的距离很近,如果此时高孝珩从怀里闪出一柄尖刀,直挺挺地刺过来……
他就能一掌捉过他的手,将他拽到怀里。
可惜,高孝珩不是个蠢货。
宇文宪笑了笑,左手轻点着乌木案面,切回汉语,对他说道:“是我唐突,公务繁忙,就不多留你了。”
广宁点头,眼神在他的左腕处驻足了须臾,起身行礼,这才告辞。
他退出时,极为缓慢,几乎是一点一点挪出去的。
宇文宪暗想,下次,或许要扶一把,但或许高孝珩并不需要。
为了东征大业,国君要求用度从简,他的书房也是如此,陈设简洁利落,除却剑戟钩钺,绒毯和刻着兵书的屏风,案台上的一支小铜炉,或许是唯一带着情味的装饰。
他用指腹贴着铜炉圆鼓的肚子,摩挲着,瞥了一眼高孝珩落下的茶水,余温尚在,又起身朝外吩咐道:“撤下去。”
家仆呈报,高大夫在外,已经等候许久了。
高昭玄?这可耽误不得……宇文宪让他们赶紧请人过来,却见高熲神色古怪地从门外步入。
“齐王近日,颇有雅兴。”高熲也看着他的左腕。
他左边的衣袖并未束起,散开的袖口传出珠玉的碎响,宇文宪将珠链捋进袖中,笑了笑,邀他入座详谈。
回来时,两个弟弟眼神都很奇怪,欲言又止,高孝珩问他们:“发生了什么?”
六弟扶着他坐稳,特意用手护着他的背脊,延宗叹气:“高纬那日在云阳宫,甘愿在群臣面前向周国的皇帝摇尾乞怜,你猜为的什么?”
坐下的一刻,锐痛和钝痛齐齐翻涌,几乎从后背将他贯穿,高孝珩吸着气扶住坐具,疼得说不出话,只能朝他摇头。
方才在齐王那里,他一度紧张地后背紧绷,这会松缓下来,才觉得阵痛不已。
绍信帮他在背后轻轻揉抚着,想要缓解兄长的痛苦。
高延宗面露不忍,愤愤道:“他是为了高小怜!”
大周的温公,如今怀抱着昔日的淑妃,还在长安城的某一处宅院里逍遥快活!
孝珩拉住弟弟手,趴在几案上摇头,让他别碰,不知是不是五弟的话,叫他更加难受,头痛之下,背后的病痛反而削弱了。
这算不算是高纬作为曾经的君主,对臣子们的最后一点庇佑?
他苦笑着,两个弟弟都不知道该如何,最后高延宗将炽热的掌心覆住他颤动的手背,安慰道:“二哥,别生气,为了一个高纬,不值得……”似乎也是在劝自己啊。
高孝珩渐渐缓过来,这才抬头,面色煞白,叫二人担忧不已,只听二哥淡然道:“他为了一个女人,江山国祚也做儿戏一场,如何会在乎这些?”
延宗叹息:“还记得,那时候高仁威才杀了和士开,与宫中僵持对峙,二哥,如果那个时候你不拦着我,咱们说动了仁威,他肯带兵冲入禁宫,杀了高纬……”
孝珩摇头,笑出声:“延宗,高俨不过十四岁,杀和士开是一时意气,如何妄求要他更朝换代……你看明月公一来,他就怂了啊。”
五弟捶着案面,咬牙:“斛律光,自取死路!”
“都是后话,延宗,我不拦着你,事后,我们哪里有活命的机会?”
这话才说完,屋内彻底沉寂下来,他们活了下来,可高纬转身就杀了斛律光,赐死了四弟孝瓘。三人都明白:躲得过一时,如今国破家亡,谁知他朝生死荣辱……
气数已尽。
高孝珩有些麻木地想着,是他们高家,气数已尽。
如果可以,他愿意不计一切代价,换取两个弟弟平安回到邺城。
可悲哀的是,毫无办法,论较量周旋,也需要本钱。
而此时此刻的他们,孑然一身,只能听天由命。
五弟固然不畏死,可绍信呢?
他转头,看着身后还在屋子里给他翻找药膏的六弟,只觉得一枚冰锥在心口来回穿凿着,冻住了淋淋的血肉,撕扯开凝固的血痂,就这么来来回回的贯穿着他的肺腑,直至麻木。
一觉醒来,背后竟不疼了,孝珩撑着床板,试探着,小心地拱起背部,进而爬起身,用冷得发麻的脚去寻靴子。
从前在府里,母亲知道他冬夜里脚底冷的毛病,总是用铜壶灌了热水包裹好,让人提前塞在他的被褥中,只盼他能睡个好觉。
只是,三弟被高湛活活打死之后,无论怎样做,他在夜里也总是频频一身冷汗,睡不安稳。
愧疚,自责,惶恐……说不清楚。
横竖他没能像五弟一样挺身而出,为三弟说上几句公道话。
自从大哥死了以后,他也没了朝气,对着武成的朝堂,终归是心灰意冷,像是被人抽去了脊骨。明明,他们兄弟从前相约,要作出一番事业。
深深厌恶和纠结之下,又怕吵到妻子,只能独自睡下。这些年来,他们夫妻的情谊便渐渐淡薄,直至国破前,高纬将他外任沧州,扣押了他的家小,妻子也在惊惧之下郁郁而终。
不知为何,今夜却想起了自己的发妻,不是什么名门家的嫡女,不若大嫂,出自范阳卢氏,还是武成皇后的内妹。她很现实,也很体贴,总是默默打理家务,与母亲相处不尴不尬,只是读书太少,与自己说不上什么话。
他们在十余年的相处中生出一种隐秘的默契,自己的画笔,书卷需要安放在何处,他院子里圈养的波斯犬各自什么习性,包括几个兄弟的喜好,妻子不必多说,都能做好。
现在高孝珩才明白,她的气度,她的容忍,和她的通情达理,本身也是一门学问。
而自己所依仗的书画技艺,经史子集,并不比她的学问高深多少。
谁能千里外,独寄八行书。
榆树的枝条在风中依稀作响,外头传来犬吠,还有旁人的嬉笑,他自然地走了出去,呵斥道:“不得放肆!”
一条浑圆杂色的波斯犬哈吃哈吃地咧着舌头,朝他奔来,蹭着他的靴子打转。
那边的文官们都在笑,正中间才被狗围追堵截那位文士笑得最为练达。
孝珩与他们见礼,心下慨然万分:“邢祭酒。”
邢子才与他颔首,抚掌大笑,一旁是魏中书,再一旁是……孝珩不太敢面对的,杨遵彦。
他很怕,抬头对上丞相眼眶里沉甸甸的金珠。
眼前的景象忽而失色,一点点地被抽取了厚度,声色,被铺平在眼前,凝成了一幅画卷。
画卷上,朝士谈笑,姿容各异,风度翩然从容。
不多时,火起,一点尖细的火舌从他的脚底窜了上来,温麻地吞噬着他,也烧着了那副他沥尽心血完成的画卷。
孝珩呆呆地看了很久,直到画被烧了一半,他才恍惚想起,画的纸张太大,是大哥让人特制,亲自送来府上,落款的私章是三弟给他雕刻的,老四看过之后,要他给武将们也画一幅……他这才跳着脚,想要踩灭脚底的火苗,跑上前扑灭那团火,急的呼喊:“别烧!别烧!不能烧啊……”
绍信抱着他的腿脚:“二哥醒醒,是我!”他记得二哥怕冷,早起时却见二哥的脚露在外头,想上前来帮他捂好。
二哥没听见,满头冷汗地扑腾着,在榻上,像溺水的人。口中还在喃喃自语:“火,救火!”
绍信见他似是被梦魇住了,就学着姨姨们从前的举动,在他耳边拍巴掌:“二哥,醒醒……”他不经意摸到了哥哥的耳朵,滚烫。
又探手,去摸额头,依旧滚烫。
才下朝呢,拂面而来的风中很是湿润,是春天要来了吧,他记得府中的榆树与枣树都笼着一层极淡的翠色,似乎一阵风一场夜雨就能冲刷走的春意。
长安的春日,来得总是比蜀地迟。
他将朝笏交予府中的亲随,问了句:“什么时候的事情?”
仆从回话:“早晨的事情。”
宇文宪想说:“那就派几位大夫过去……”
随后,他打住了,高烧,进进出出的实在麻烦,就说:“直接将人接过来。”
“若是他那两位弟兄也要跟来?”
宇文宪回过头去,轻轻看了他一眼,眉目肃然一凛:高延宗能放进来么?
亲随了然,这便退下去传话。
廊下,啾啾的鸟鸣,和枝叶的寻寻响动,草木萌发,蓁蓁熙攘,万物复苏。
傍晚时分,高孝珩才退烧,脑子晕乎乎的只觉得口干,四肢都灌了铅,融了铁水,陷落在松软的被褥丛里,有人在边上给他喂水。
他回过神,抬眼看去,见坐在头边的是六弟,这才缓和过来:“我睡了很久?”
绍信将茶碗放置在侧,与他点头,托着他坐了起来:“大夫,大夫,我哥哥醒了,能给他清创了么!”
孝珩环顾四下,问弟弟:“这是哪里?”
绍信搂着他的肩膀,低声道:“齐王的偏院,不怕,我在这里守着你。”
孝珩失笑,但还是点头:“那就好。”
两三位医官揉着手腕前来,将他安放在榻上,展开衣袍,后背伤口本来都快好全了,一处蜿蜒在腰背的血痂内里不知怎么又化脓了,黄白鼓起,大夫怕他昏睡中,贸然切开伤口病人会挣扎,只能先等人醒来。
小刀刀尖白亮,在火上烤过,沿着发烂的皮肉割了下去,破开外绽的白肉挤压出一线脓液,而后才是鲜红的血水,汩汩外流不止,循着白皙的腰线。
孝珩只觉得腰背烧灼刺透,并没有多痛,身上冷热交替,最后颤抖不已,被众人摁住了手脚,勉强捱过去,最后一包止血的药粉毫无预兆地撒了下来,痛感这才席卷上心头,他疼得说不出话来,绞紧枕巾,冷汗淋淋间面如金纸。
弟弟帮他穿戴好上衣,翻身躺好时避开伤口,又听见医官们万般叮嘱:不得动怒,不得忧思。
绍信闻言,叹气:“我就说,让五哥别和你说那些糟心事,他这人生气了便是一通,自己出了气,却不想你的脾气,什么悲欢喜怒都自己憋在心里。”
孝珩没说话,他想起梦中被烧毁的画卷,和画中的人们,脑仁生疼。
兄弟二人静默而对,孝珩动了动指头,让弟弟把水壶放在榻边,又说:“他们给你安排了住处么?”
绍信点头:“我就宿在你旁边,夜里有什么,你千万要喊我!”
孝珩朝他轻笑:“好。”
也许是知晓弟弟守在身边,这一番小憩格外酣畅,无痛无灾地醒来时,似乎已是深夜,屋内黑黢黢的没有点灯,他从床帐中探出手去摸水壶,指尖在几案上摸到了温热。
孝珩问:“绍信?为何不去休息……”
那个人反手握住了他,平静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