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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白蛇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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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处可是梦见楼?”是一道清亮的女子声音,随着这声音一并落入店门的还有个穿着水红绣凤头软履的足尖。
前不久才来过一位左小姐,此刻狐众也无人惊异,翠衾正整理着账本,闻言本能地反应:“正是,客官里面请!”
那女子比众人速度快些,已经踏入门来,嘴里喃喃道:“竟然真叫我遇上了。”华景耳尖,倚在二楼栏杆上听到这话,目光堪堪转过去落在这女子身上。
那边前去迎客的端翘也抬眼,兀地耳根子一热,心里暗暗道了一句惊艳。
美人们互观彼此,大多分为两种,其一是宛若二虎相争,要争锋斗艳,把另一个比下去,故而心中仇视;其二是交相辉映,二人相称,各自都比独处要风姿更甚,故而心中相惜。
独一种在这二者之外,便是称作我见犹怜,心中爱慕。那必然是惊世绝俗的容颜风韵,叫本就自恃的其余美人们,甘愿忘却了自己。端翘不可否认,眼下这位,便正是这最后的独一种美貌。分明是肉骨凡胎,却比她们这些个画皮妖怪还要生得精致些,店内狐众,必定要有谁偷偷记下她的这张脸,给自己日后的修行拟下个目标模板。
女客人眼波流转,轻轻笑起来,好似对大家这反应习以为常,开口直言:“我姓顾,出师了起得叫妙怜。以前是个唱戏的。”
华景看着,心里早猜出七八分,她举手投足的气度大方,飞凤般一双眉眼神采媚而不妖,肤色极白却偏偏双唇若含血,立在桌边身段似一张精妙剪影,称得上一句风华绝代。嘴上虽说是个唱戏的,可在民间定是成了角儿,由着五陵少年一掷千金,富商皇亲争相殷勤的那一等人物。
见端翘等人还愣怔着似乎缓不过神,华景才笑着下楼,拱手道:“顾老板久等,在下是陋店掌柜,华景。”
顾妙怜见了华景,堪堪施礼:“见过掌柜的。”“顾老板不必多礼,这边请。”华景示意二楼雅间,端翘这才被点醒一般,连忙跑去奉茶。
顾妙怜体态袅娜,缓缓上楼时环顾了四周,含着笑意向华景道:“贵店看上去不像是风月之地,清净极了。”
华景回答:“顾老板抬举,因为所到之人不多罢了。”
顾妙怜似乎无心接着寒暄,落座之时,端翘也刚巧端着茶进门来,她不敢抬眼再去看顾妙怜这发着光一般的面庞,便埋着头把茶盏放在二人桌上,正要退开。
顾妙怜忽然开口:“姑娘。”端翘恍然一顿,旋即对上顾妙怜的双眼之时,竟然毫不费力地从那双翦水绝艳的眼睛里看出来,不加掩饰的,深切的悲伤。
“你方才初见我的神情,与她很像。”
华景把一切收进眼底,把顾妙怜面前那茶盏向她的方向轻轻推了推:“顾老板,您请讲吧。”
“原先我那戏班子,唱得最好的一出是《白蛇传》,唱响名声前后总共才七年,我唱了六年的青蛇。”
顾妙怜是老班主从无名妓馆后门捡的,带回来把脸上脏泥灰土洗了,登时乐开了花儿:“丫头,凭你这个样貌,他们不留着你,可当真是白送了我一棵摇钱树。”
只可惜老班主在教导了这“小摇钱树”顾妙怜没出三个月之后,就收回了当初的话。顾妙怜性格顽劣比班子里的男孩子更甚,小小年纪,不知是在妓馆的浸淫,还是满街乱窜学来的,一口污言秽语说得溜极了。偏生记不住班主打着手心要她学的戏文唱词。
十四五岁时,不管不顾跟班子里这些个师兄弟搞在一起,怀过两个月的身孕,一碗堕胎药下去后,也不过那些幼年学来的粗话要说得更顺口了些,老班主时常被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那张愈发明媚照人的脸大骂她“改不了的婊子命”。
顾妙怜皮实得浑然不像个女儿身,老班主打骂,学戏艰辛,在她这里也都是咬一咬牙过去了的破事。所有人都未曾见过她的眼泪和哭喊。
凭着一张脸,也到了登台的岁数,顾妙怜生性叛逆,自然没有踏实学艺过,浑浑噩噩唱些小角色混了一两年。直到最终老班主一头栽下台阶,再也没有起来过。
顾妙怜在老班主灵堂里跪了整整一夜,没人听见她哭,只是在这之后没多久,顾妙怜就登上戏台子唱起了青蛇,师兄弟都说,要不了多久,顾妙怜就又能唱白蛇,最后直接成角,领着整个戏班飞黄腾达。
“沈晚香——我说是谁,可不是黄玉坤的姘头吗?”
成角之路就此遇上拦路虎,黄玉坤是老班主的侄儿,没什么本事,却莫名其妙地成了现任班主。骚扰过顾妙怜几次,每次都叫她脾气火爆地臭骂出了门,两人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顾妙怜捏着笔正给自己勾着眉毛,没有风度地啐了一口:“那婊子唱过戏吗?就好意思扮上了?她不嫌丢人,我还嫌呢。”在里间发过一通脾气,笔一摔,套上戏服,彼时的顾妙怜美貌锋利,好似一团永远燃烧着的火。
“呀,顾妹妹真是世间一等一的美人儿。”说着沈晚香已经穿戴好,专门等着她了,“叫你上我的地界儿来唱,还真是委屈了。”
顾妙怜皮笑肉不笑:“姐姐说的什么话,我怎么会这么想。”心里想却是,好歹有点自知之明,姑奶奶踏进你这脏地儿是给了你脸——因为黄玉坤和沈晚香那点儿私情,整个戏班子隔三差五就得来沈晚香经营的这家妓馆唱几出,顺便给她过过当角儿的瘾。就此,顾妙怜唱白蛇的愿景,便遥遥无期了。
“来,先润润嗓子。”沈晚香递给顾妙怜一盏茶。顾妙怜接过来装着样子饮了一口,心里就啐了出去。
不出意外的话,这次照例应当还是得个满堂彩。
只是顾妙怜不屑,这满屋子没个懂戏的。她心里翻了个白眼,掀开帘子登台——不过,这次不一样——
台下某个男人的怀里坐着个女子,顾妙怜此前从未见过。
那时只隐约看到一个侧脸,她穿着一身素雅的裙装,略施粉黛,头上斜斜地松散插着一根白玉簪子,端端坐着,却像是一只仙鹤。
那男人往那女子手里塞了吊铜钱,她听见他对她说:“来,你瞧谁唱的好,就赏谁。”
顾妙怜还听见铜钱砸在自己脚边的声音,听见个温温柔柔的女子说话:“这青蛇唱得比白蛇好多了。”顾妙怜分了一瞥给她,却不想一瞥惊鸿。
目光交汇,那姑娘骤然竟红了脸。顾妙怜脚下走错了两步。
直到回了后台,顾妙怜失神着卸去了一脸油彩,还想着那张陌生的脸。茫然然站起身来,忽地就腿脚一软,她连忙想扶住桌子,却不料手所到之处呼啦啦只是扫落桌上物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被谁及时扶住,那双手冰凉纤细,但惊人地有力。紧接着顾妙怜听到了那个温温柔柔的声音:“是我。”
抬眼,那张脸素净却似乎仍带红晕,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说着:“来,小心点。”旋而将顾妙怜扶回椅子上。顾妙怜这方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已经俯身蹲下去,将自己的小腿抬起,冰凉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几个穴位上。顾妙怜觉得钻心的疼袭来,但也只是有些愣怔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交替着将她的两条小腿按揉过几个来回,额角甚至渗出些细汗,抬头看向顾妙怜,一笑:“现在可感觉好些了吗?”
顾妙怜此时才意识到,全身那种无力感已经毫无声息地撤退了,便连忙点头:“好些了!多谢姑娘——今日台上,也多谢你了。”
那女子站起身来:“姑娘要多注意休息呀。”随后似乎是不知说什么好,有些含蓄地笑了片刻才开口:“我一向喜欢这出戏,头一次见能把青蛇唱得这么出彩的。”
顾妙怜心头一热,拉过她的手:“我们戏班经常来这唱戏的,只是从来没有见过姑娘——”
“我是才不久新来的。”那女子顿了顿,“我本名叫林幼雪,沈娘娘改了名字,就叫雪儿。”
“我看你……以往应当是位体面人家的姑娘吧。跟这脏地方一点都不相称。”
“不瞒姑娘,父亲原本是开医馆的,遭人陷害……让歹人夺了性命,为一家上下,不得已,才……才出此下策。”林幼雪说着,眼圈便红了。顾妙怜仍然拉着她的手,掏出手绢来替林幼雪擦泪眼。
“我们这样本来就下九流的人就罢了,你在这泥沼里待不得,好姐姐,我迟早把沈晚香搞垮了台,要么替你攒钱给你赎身……这当然,要是遇见个好骗的男人,叫他把你赎出去带回家供着也是好的。”顾妙怜看林幼雪低声啜泣,心里想着沈晚香那张生厌的脸,暗自咬上银牙。
林幼雪闻言,兀自惊诧地收起泪眼,有些惶恐地看着她:“我何德何能……”
顾妙怜看出她的疑虑:“我又不傻,我早就看沈晚香不顺眼了,要不是她我这时就成角儿了,帮你是顺便的。倒是你,刚见了面就把家底都倒干净了,才叫傻。”
林幼雪噗嗤笑出声来,也不反驳。
顾妙怜收拾起行头,正欲与林幼雪道别,却不料被她兀地拉住,只听她有些嗫嚅地问道:“下次再来这儿,是什么时候?”
顾妙怜闻言,对着她笑道:“依照那对狗男女的德性,不出五天吧。”林幼雪也会心回以一笑。
彼时顾妙怜回望着站在妓馆临时搭建的后台的林幼雪,在杂乱肮脏,黑黢黢的甬道里一身素衣孑然独立着,似乎在此突兀挂着一张不合时宜的仕女图,被庸人遗忘怠慢。
顾妙怜一直觉得自己狂放的生命里从来都只是想要什么就伸出手去够,想活下去,想唱戏,想成角儿……自私而嚣张。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这张脸已经是上天毫无道理的偏爱,还坚信着如若向命运讨要什么,自己终究会得到,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二人再一次相见,的的确确是没隔两天,只是这次是顾妙怜主动跑过去找林幼雪。像下了蛊一般,不知怎的,顾妙怜只觉得在她身边比在谁身边都要舒服。林幼雪说不上有什么独到的魅力,甚至平心而论,都谈不上美貌,只是看起来舒服顺眼,若不是在妓馆花街这样的地方还能显得气质不凡些,到了外面随意扔在一众小家碧玉大家闺秀之中却不一定能有什么拔俗之处。
沈晚香见她是来找林幼雪,眼底不着痕迹地滑过一丝讥诮之色:“既然是顾妹妹来玩,我便不与你讨钱了,只是当心别被哪位老爷看上了,我晚香馆可不负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