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贫*A

6、第 6 章

　　2007年冬天，我背着成考教材，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何琪已经不需要我了，为了不给她造成额外的麻烦，我得离开这里。
　　我身上只有一张八千零三块五毛的存折，那是我的全部积蓄。我必须靠这些钱，在异地他乡安身立命。大概方向就是，先通过成考随便拿下个大专证，然后边打工边自修日语。等考下二级证书，就可以去日本了。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点。
　　去日本是妈妈给我做的打算。
　　死去的爸爸有一个妹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日本。一直跟国内唯一的哥哥保持着联系，但是并不是很亲密。一直到老爸去世，她才回国，并且跟妈妈商量好，等我高中一毕业，就接我去日本。
　　那个年代要是谁出了国，就算是去埃塞俄比亚，也是很了不起的。妈妈很高兴，她觉得我也应该很高兴。
　　可我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对于刚入小学的我来讲，那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有些虚幻的未来，而且是要与妈妈分离的未来。我拒绝接受。
　　初一，我有了一个新爸爸，比我妈妈整整大了一轮。
　　那个时侯我才突然意识到，一个女人要带着拖油瓶改嫁，是多么吃亏的一件事。难怪妈妈的姐妹对我的态度日渐冷漠，难怪每次妈妈提起日本之约的时候，表情是那么轻松……
　　新爸爸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经毕业工作了，小儿子还在外地念大学。
　　我们就那么轻易的进入了没有任何女性的家，没有受到一点排斥。爸爸很亲切，会骑着电动车带我上下学。偶尔回家的哥哥对我也很好，会带我去超市买零食买玩具。
　　也许我就该那样知足下去的。
　　可是我渐渐发现，那个家其实只需要一个女人，当然不会是我。
　　这种认知在我初二独自一人过大年夜的时候，尤为清晰。不知出于什么样的考量，叔叔跟妈妈留下我，两个人去叔叔二儿子念书的城市过年了。
　　后来听说，在临城工作的叔叔的大儿子，也去了。
　　他们一家四口，一起过的年。
　　而我只在年三十晚上接到一通电话，告诉我关好煤气跟电，锁好门窗，不要出去。
　　通话时长，一分十九秒。
　　神奇的是，就在那个晚上，就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梦中，我跟一个知名的女明星，做了一些想都没想过的事。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坐在马桶上，好奇地研究手纸上那完全不同于尿液的透明液体。我甚至能记得清那个女人雪白的肚皮上那个小小的凹陷。
　　自那以后，我的视线多停留在女同学身上。嫩白的后颈、纤细的脚踝、温润的体香……每每折磨得我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当然我掩藏得很好，虽然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女同性恋，但是我至少知道这不是好学生应该有的举动。
　　因此一上到初三，我的成绩从前三下滑到前十。
　　意料之中。
　　没有人在意我的成绩怎样。
　　意料之外。
　　就在初三的寒假，我认识了何琪。
　　她是个插班生。一直在私立学校借读，快要考试了才回来。
　　我们是在补习班上认识的。
　　我一眼就觉得她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我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她一看我，我心里就痒痒，有种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
　　可是要做什么、到底是什么冲动，我都不知道。
　　我相信那时她也察觉到我了。她试探了我几次，比如故意在我面前说谁的胸部大啊、趁我不注意碰碰我的胳膊之类的。
　　我一直装作不知道、不明白，那时的我心里比以往十来年任何时候都慌张。
　　我意识到，一旦我接受了，一旦我承认了，那就要完全、彻底的跟我现在的生活做道别了。那是另外一个世界，那是另外一个空间。我要面对的就不单单是这小小的青春期的烦恼了。
　　即使是现在，有时候我还在想，如果没有那天的事，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生活没有如果，生活只有无奈。

　　那天下了补习班，我照例进了自己的房间。打开随身听，随便听一些杂七杂八的英文磁带。
　　不一会，妈妈走进来——她从来不敲门的。我也习惯了她的突击检查——“你姑姑的电话，快点去接。”
　　我很想装成没听见，但是从不曾违抗过妈妈的话的乖孩子，默默地起身去接电话。
　　照例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寒暄。照例是问我备考如何了。我一一作答。每个答案都跟上一次、每一次的答案一样，一个字也不会差。我的小小报复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或者根本也没有人注意。姑姑满意地叫我把电话交给妈妈——有时候我在想，她到底是对我哪里满意呢？
　　妈妈对姑姑的态度很谄媚，热情地不像是妯娌，反而像是亲妹妹——或者亲姑奶奶。
　　每当看见她笑的灿烂，我就愤恨地想尖叫——你就那么想把我送走吗！你就那么想摆脱我吗！
　　她放下电话，示意我跟她回房间。
　　“你姑姑说，已经在日本给你找好高中了，叫你中考完了就过去。”妈妈很平静的告诉我。
　　简直是晴天霹雳。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好高考完了么？不是还有好几年呢么！”我的声音失去了冷静，压抑不住地拔高。
　　“小点声！你叫什么！”她居然还有心思管我的声量。或者她是希望我一言不发，她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事实上在爸爸死了之后我一直是这样做的。我害怕被丢弃，害怕被她丢弃。所以我从来不曾做过、甚至言语上做过任何反抗。
　　她找了一个可以做我爷爷的男人、她卖掉了爸爸留下的房子、她用卖爸爸房子的钱给这个男人办工厂……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我只记得她是我妈妈。我无需反抗也不能反抗。
　　可是我换来的是什么？
　　“你还叫，你有什么好叫的？就剩半年了，我还得给你准备出国的钱…你这一出国连飞机票带签证，怎么也得四五万……你姑姑也真是的，怎么这么突然，也不多给点时间准备……你二哥今年毕业，少不了要花钱走门路。你爸工厂……”
　　“他不是我爸……我没有哥……”
　　看着眼前的女人，她张张合合的嘴，她唠唠叨叨的声音……我无法抑制从四肢喷涌出来的怒气，我无法抑制在胸腔里头翻滚的愤怒……
　　“说什么呢你！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啊！”她先是惊讶，然后也愤怒起来……
　　她愤怒？她有什么资格愤怒？她抛弃了我爸爸、抛弃了我们的家，现在还要抛弃我！她有什么资格对我愤怒？她没有资格对我愤怒！
　　“他不是我爸！我爸早就死了！我爸早就死了！我也没有哥哥！狗屁哥哥！狗屁哥哥！”
　　“啪！”
　　一巴掌甩到我脸上。力气大到我一屁股坐在地上。
　　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巴掌跟拳头。
　　长这么大，她第一次打我。
　　长这么大，我第一次看她这么歇斯底里。
　　“我叫说！我叫你说！”
　　她声音里面带着哭腔……本来呆滞的我，也哭了出来。
　　我记得，她上一次哭，是在爸爸的灵棚里。
　　她就那么坐在那，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我叫她好几声，她才晃过神儿来。抱着我，一边笑一边哭，她说：“就只剩我们娘俩了……就只剩你和我了……”
　　她撒谎。
　　她撒谎她撒谎！
　　“虢丽！你干什么呢！你干什……有话好好说！”
　　那个男人突然冲进来，他从我身边拽走妈妈——就是他夺走了我妈妈！他还有他那两个儿子！
　　“你滚！你滚！我不用你假好心！我不用你管！你少碰我妈！”我坐在地板上撒泼。真可笑，这种时候，我除了这许久没用过的招式以外，脑子里想不出任何方法……
　　“你还说！我……”
　　刚才的哭腔是我的错觉？她脸上明明没有一滴眼泪！她居然还想打我！她居然还想为了这个男人打我！
　　“你背叛了我。你背叛了我爸……”我不知道这话到底会造成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这话到底代表什么。我只知道这会伤害她——我只是想要刺伤她，想要报复她。
　　看着她僵硬不动的身体，惨白的脸，我觉泄恨解气，十分痛快。
　　“我爸前脚一死，你后脚就卖了房子给这个王八蛋！你简直是不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