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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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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的单元楼里水泥楼梯狭窄逼仄,不见日头的淤泥积灰窝在墙角里,经年日久,沤出淡薄一层酸腐气味。于徵音提包往上走,鞋尖甫一搭上二楼,头顶乌黄的灯嘶嗬倒抽两口冷气,倏地灭了。
她立在黑暗里静默了一会儿,仰头看楼梯间的缝隙里泄下几道半黄不白的光。那光稀薄得像有谁把积在瓶底的老黄酒掺了水兜头浇下,淋了她满脸冷意。
于徵音极缓地眨眨眼,才觉出双目在暗光里干涩无比,她低头往衣兜儿里摸,小指头勾住冷硬的铜环把钥匙串提溜出来,小兔子挂坠不过薄薄一片,夹在各色钥匙里悠荡,她在暗处捏着兔耳摸了摸,指腹摩挲着剥去漂亮图层的金属,好似要在那劣质的合金薄片上擦去七年光景。
十来岁的男孩儿那时还不算学艺出师,手头自然没几个大子儿,也不好手心朝上跟家里要钱,所以除却偶尔买点儿零嘴儿解馋,再买不起多鲜亮的东西。于徵音年小时嘴不算馋,每天扒着窗沿儿翘首以盼,无非是等那辆半新不旧的二八大杠叮叮当当从胡同口钻进来,压着路灯洒落的一地暖黄,把师父师哥从剧场送回家来,好教她有一时半刻的工夫能跑到门口去等,等师父进门摸一摸她的头发,等师哥想笑又端着架子似的绷起脸装小大人儿朝她点点头,手却伸到她衣兜儿里,塞上两把从后台揣回来的瓜子儿糖块儿。
一个剧场里拿来闲磕牙的零嘴儿又能有多好吃,无非是些隔壁超市或小卖部里散装称斤卖的粗劣糖块儿,论滋味儿远比不上师娘亲手熬了糖稀蘸的芝麻核桃糖,然而师哥回回散场都揣一口袋回来给她,而且一周也有个三四回,那些瓜子儿糖块儿里掺着七八条各色各式的外国巧克力。
于徵音不爱吃那齁甜的硬糖,唯独瞧见巧克力肯多吃两口,起先以为是因为场子里起满坐满挣得多,后台经理多拿了分红,这才肯给他们这帮唱曲儿拉弦儿的备点新鲜玩意儿,后来她多吃了几回锡纸上全是外国字儿的巧克力,绞着一张张糖纸折小人儿,一面折一面拐弯儿抹角地打听经理从哪儿买的,这才知道打从两个多月以前剧场整顿开始,后台再就没备过这些零嘴儿了。
那会儿于徵音还小,远没正经登台唱过大鼓,不清楚来听曲儿的那些观众里有多少是冲着多看两眼十几岁少年人的那张观音面,于是也没见过她们往台上扔鲜花馃子糖块儿首饰的阵仗。她不知道师哥每回演出结束都得先在台上理清了东西才能回,首饰钱包当然是不敢收的,理来理去,只留了些看着稀罕的巧克力搁在后台箱子里,每每回家就揣一口袋给她,又不敢多带,怕给旁人瞧见了不好,只得抓一把先前留的瓜子儿糖球,再往里掺上几块,拿回来,也只好悄悄地给,叫她悄悄地吃。
于徵音吃得慢,他带得又勤,一来二去,连金箔纸带巧克力攒了一盒又一盒。后来他一走七年,零嘴儿断了供应,那糖盒子摆在窗帘下给风吹得褪了色,满满当当的巧克力化了又化,最后只剩零星几张锡纸躺在里头发沉,于徵音也再没吃过一口。
后来也没个征兆,她就不爱吃巧克力了。
变了质的巧克力扔了又扔,扔到最后,只剩那挂在钥匙串儿上的小兔子还没被替换下去。她早忘了那是哪一年高涵赶完庙会回来买给她的小玩意儿,钱不值几个,但是她记得那天外头下了极大的一场雪,雪停后却又是个响晴的天儿,她出完早功回来帮着师娘洗床单,把一条条花棉布的床单被套从滚筒里拽出来扯平,再挂到阳台上去晾。那会儿二师哥还在,人还好端端的,揣了把零钱去给师娘跑腿儿,买新出锅的糖炒栗子,于是于徵音就自己在小阳台上扯开一条又一条从行军床上撤下来的蓝灰色床单,再用木头架子支上去,洗衣粉的馨香给冷艳的日头烘得发暖,直往她鼻子里扑。她晕晕乎乎地晾到最后,一条洗得发白的灰床单没挂稳当,直愣愣落下来,轻飘飘的,像有人扯过一朵湿透了的云朝她怀里扔。于徵音猛地一闭眼,张手去接,冰凉的棉布倒没拂在脸上,她偷眼再看,床单给抓在半空中停住,有一只小兔悬在羊脂玉似的手指间向她露出一个笑,窗外夕阳正滑到一程之末尾,只留半张红脸膛儿给雪白的兔耳染上一层金红的霜。
于徵音后知后觉自己看花了眼,原来那笑的不是小兔,而是她十六岁的大师哥。
其实那年高涵未必确切地就有那般年纪,只是于徵音心里大约又灰又冷,便把他的影子框在了十六岁那一年,再不许向前走一步。于是迫不得已想起时,高涵始终是十六岁的模样,瘦高,清俊,长衫挂在肩上总见空旷,一张脸渐渐褪去女相,显出少年的英气,像翠竹拔节,愈发长出了风骨。
而后,那根君子竹便被命数一刀腰斩,从此在于徵音心中不复青葱。
也不知那是不是在庙会上买的东西,左右不过是几块钱的小玩意儿,于徵音把小兔挂上钥匙串,年复一年地磋磨,那串子像葡萄成熟,日渐丰硕,小兔夹在其中,消磨尽了颜色,便越发显得单薄。
光亮在寂静中褪了个干净,于徵音松开手,懒得再打量那兔子的模样,摸黑开了门锁。
老式铁皮防盗门咳喘了两三声才肯痛快地敞开,于徵音给客厅里泄出的光晃了眼,她抬手一遮,指缝里淌过一声轻飘飘的嘲弄。
哟,姑奶奶,您还知道回来呢。
于徵音提包进门,弯腰先换了鞋,看客厅里青烟缭绕,佛龛前头供着新上的三支香,且烧过一小半,蒋文麟手捧戒尺跪在香炉前,脊背拔得笔直,扭头乜她一眼,看脸色还红润得紧,大约并没吃什么苦头。他把话说得委实不算客气,于徵音并不搭腔,放下包便往客厅里走,目不斜视,路过他背后时勾腿踹在他后腰上,踹得人一个踉跄,戒尺险些脱了手。
蒋文麟哎哟一声攥紧了尺子,勉强跪正了身形,扭头狠狠瞪她,眼角眉梢俱是愠怒。于徵音懒懒抬眼,目光像下刀子似的剜在他脸上,短短一瞥好似要将他剥皮抽筋。蒋文麟颇不忿地回敬她两只狼崽子似的黑眼睛,气势却终究矮了半截。他磨蹭着低下头,拧着声腔不甘不愿地喊一声,师姐。
于徵音径直从他背后走过,再不多瞟他一眼,扭头朝厨房喊声“师娘,我回了!”,便头也不回往客厅里去了。
少年人盯着她纤巧的背影看了又看,看得牙关紧咬,脸色铁青。末了,他垂下头将戒尺再高举过肩,齿关里幽幽泄出一句,他高文毓一走七年连个电话都他妈没有,倒还能让你巴巴儿地为了他说那些个拈酸喝醋的话。
然而于徵音早已绕过玻璃钢压面的山水屏风,不见了影子,他这一句话砸在地上,摔不出丁点儿响儿,只有说与案头袅袅青烟中祖师爷的牌位听。
那座山水屏风约有一人高,将客厅里人影绰绰遮去大半。四方厅里横摆着长条沙发,布面儿的棉垫子从头堆到尾,月牙白缎子镶到布面中央,一对上绣的是金丝线衬的蝶恋花,一对绣了团绒绒的狮子滚彩球。黄花梨的条案摆在前头权当茶桌,茶海稳坐当中,养着团团一位光头小罗汉,那小罗汉给茶水润得泛亮,乌黑里透金,于徵音刚踏进方厅,澄红一泼茶汤正兜头淋在那小物件儿上,小小的鼻子嘴浸在水里,格外显出慈悲相。
于徵音往厅角一站,挨着屏风却不敢倚靠,低头说声,师父,我回来了。
拈了茶壶的手一顿,南泥壶衬着干瘦的手,像浑浊的白玉噙了满腹蜿蜒筋脉枯死在万顷山间。于徵音顺着那手往上瞧,瞧见清癯疏淡的一张面庞隐在镜片后,不动如山,皱纹在额侧眼角刻下江海泛波,直涌向灰白鬓发间去。她不免有一瞬心惊,暗想,这一年多光景过去,师父竟然忽然地老了许多。
她立在原地不吭声,只看着人安然端坐,捧起巴掌大的壶给自己再添一盏茶。一盏茶喝罢,李言笙抬眼瞧瞧她,上下一打量,眼神儿就落到她腿上,围着那对护膝打了打转儿,转够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涵哥儿回来,原本是要提前跟你招呼一声儿的,他先到家来,是我没叫他打给你。
于徵音垂了垂眼睑,默然不语,心里倏地冷下去了。
李言笙并不看她脸色,续上新茶,转手又倒一盏搁在一旁,说,闺女,坐。
说罢,不等于徵音在小沙发上坐稳,他又提起话头,说:
老七胆儿小,怕东怕西,尤其怕有些心眼儿歪的人扯闲篇儿飘到你们耳朵里去,于是这么些年了,他就是不许咱李家门里的人提起涵哥儿走的事儿。其实当年他那一走,要说亏欠,除了亏了他自个儿那把嗓子,再就是欠着你。我做师父的,不好说你们小孩儿之间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但只一样,任谁心里都明镜儿似的,他不该不言不语地说走就走,更是赶着你要登台的时候离了这个家。
茶盏一歪,琥珀似的茶汤洒出两三滴,灼疼了于徵音的手。她轻轻嗬气,曲着指头抹过,擦下手背上一片淡红。
您这是哪儿的话呢,她捂住指头笑道,剧场里谁不知道师哥当年是红透半边天的小角儿?只是倒了仓,他觉着自个儿唱不成了,不乐意给咱李家门丢人,这才回天津念书去了。要不是师哥让贤,哪能那么早就有我们登台扬腕儿的份儿?说来,我其实得实心实意地好好儿谢谢师哥栽培,可是我啊,绝当不得亏欠这俩字儿。做大师哥的,哪儿用得上跟师弟师妹说什么亏欠呢。
盏中茶未冷,于徵音的心却冷透了,像在漫天大雪中打过滚儿,再起身却又跌进冰窟,爬也爬不出。她话里带笑,也笑着红了眼。
李言笙看着她,沉沉喟叹半晌,眉心皱起山川。他搁下茶盏,斩钉截铁地说,那时候,是他应下了给你弹弦儿,也是他跟祖师爷牌位前头磕了头认下了这事儿,当年师父没拦得住他走,眼下,说什么也得押着他把欠下的情还了。师父今晚罚你,是做给后台的人看,是立家门规矩,但是关上门,咱们说的只有自家话,闺女啊,你十四岁登台唱的就是《祭晴雯》,这弹弦儿作配的买卖,他早就该还你一场。
于徵音捧着茶盏低头不语,掌心烫红了一片,她仍不作声。这时只听门口一阵窸窣声响,钥匙钻进孔眼拧动,紧接着房门一开,脚步声响,师娘打从厨房迎出来,又惊又喜,说儿啊,你怎么才上楼?外头那雪忒大,你瞧瞧,落得衣裳都瞧不出颜色了。快进来,我那锅里正熬了梨汤,来喝一碗暖暖!
她话音未落,客厅里,女孩儿霎时红透了眼眶,一滴浑圆泪珠滚落腮边。于徵音捧着茶盏瑟瑟地抖,望着师父却看不清他面庞,她齿关打颤,心跳如鼓,忍了又忍,只哀声说道,师父,师父……就当他欠了我的早还清了,就当他还清了吧……我不要他欠我,我不要了,再也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