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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一刀两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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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司马今日驾临南衙有何贵干?”
灵武街道都不太宽,大门前对峙了两队士兵就更加拥挤,李倓站在自家队伍前,与站在北衙禁军前的李辅国相对。李辅国身重肉肥体型魁梧,站在挺拔修长的李倓面前就像一堵墙,他哼笑一声,尖细的嗓音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浓浓不屑:
“本将军奉旨搜查钦犯,这两日来灵武其他地方都已搜过,如今只剩下建宁王的南衙了,还请建宁王不要与本将军为难。”
李倓挑挑眉:
“钦犯姓名为何?既奉圣旨,那请李司马请出圣旨让本王一观?”
“本将军奉的是圣人口谕。”
“哦?那么钦犯是何人?所犯又是何罪?”
“此为机密,建宁王就不要多管闲事了吧?”
李倓“哈”了一声:
“李司马连搜谁都不说,那岂不是随便遇到一个就可以抓起来,那把我南衙当成什么地方了?随意进出随手抓人之地?”
话音刚落李倓身边的将士就鼓噪起来,这种对峙时刻就需要制造声势,都是老兵谁也装不了纯洁,所以李辅国身后的北衙禁军也大声叫嚷回来。
李辅国抬手,北衙这边的鼓噪顿消,李倓向旁边示意,南衙这边也安静下来。
“本将军要搜查的钦犯叫颜乐明,是朔方军的折冲都尉。”
“哦?罪名?”
“擅离职守。”李辅国一扬下巴。
“李司马搞错了吧。”李倓也扬起下巴,“颜乐明是奉了本王的命令来灵武的,本王找他有事,借调公函都已经送到李光弼那里了,他又怎会是擅离职守?”
——他一向不喜欺骗,公函的确是发给李光弼了,只不过是两天前才发的,虽然晚了一点,可是李光弼和郭子仪正在回军灵武的路上,想必他们也不会翻出不利自己和颜乐明的言论。
李辅国怒道:
“颜乐明是圣人要拿的人,建宁王这是跟圣人作对吗?”
“如果李司马拿不出圣旨证明,本王倒可以与李司马一同进宫面见圣人,问一问圣人是否真的把颜乐明定为了钦犯——颜真卿的奏章昨日刚从平原送到,本王记得圣人封了他作河北招讨使兼御史大夫和工部尚书对吧?圣人刚封完叔父转头就把堂侄定为钦犯?这是圣人的意思还是李司马的意思?”
李辅国咬牙切齿——李倓公开与他作对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简直要怀疑这个刚正暴烈的建宁王是不是真的是圣人的种,连圣人都不会这么强硬的跟他说话拂他的面子——死死盯着李倓,李辅国忽然收起阴冷表情,换上一个灿烂微笑:
“那本将军就搜索另一名钦犯吧。此人与两日前的夜晚擅闯皇宫,伪装圣人声音,还杀死两名护卫——本将军确定他就藏在南衙之中,所以要进去搜查!”
“空口无凭,李司马叫本王如何相信?”
李辅国向后一摆手,两列士兵分开,拖上来一个满脸是血的棕发少年,李辅国抓着那少年的头发让他向后仰脸,露出被打的鼻青脸肿但仍能看出漂亮轮廓的脸,李倓认得这是跟在颜乐明身边的两个小孩的其中一个,是铁勒部叫阿史纳的孩子,这两日他们在府中混熟了也出门上街玩耍,李倓见他们不是主要目标就随他们去了,没想到李辅国竟然有手段查到他们身上。
“这是那两个小贼中的其中一个,另一个有人看到进入了南衙。”
府中可关着个安禄山的儿子,若是让李辅国搜出来,还不知道会怎么被泼脏水——李倓突然想到——或许这也是安庆真把自己送上门的原因,愿意主动护着颜乐明是一回事,为自保被迫护着颜乐明又是另一回事,后者简直必须保下他们不能出一点纰漏。自己这里是安庆真的死地,但也是保护安庆真和颜乐明不被外人伤到的活路。
这个安庆真的手段心机简直太可怕了!!!
阿史纳泰安刚被拖出来乐晓就想扑出去,但被颜乐明死死拉住,然后带着他转往后院。
李倓冷笑:
“李司马随手从街上抓了个孩子就想来南衙讹人?这个孩子你自己说,你潜入过行宫?还和同伴一起杀了行宫的护卫?”
阿史纳泰安脸上肿起老高,只能呜呜的摇头。
“建宁王这是非要跟本将军作对到底了?”李辅国气急败坏。
李倓针锋相对高声道:
“李司马这是非要找本王麻烦,闹到朝堂上一辩是非吗?”
——到圣人面前或许对李辅国有利,但是到了朝堂上圣人和李辅国就一起理亏了。李辅国听李倓这么说也知道利害,只好恶狠狠的留下一句“我们来日方长”就要打道回府。
刚转身,就听见周围一片惊呼,横刀出鞘如林竖起,但是仍然有一个身影轻捷的避开刀林扑向自己,李辅国本身也习过武艺,仗着体重优势闪开剑锋直撞向袭击之人,可是那人去势不改,被让过身位后竟贴着李辅国硕大的身子错步转了一圈,又滑回李辅国身后。
冰凉的剑锋横在自己脖前,身后制住自己的人在他耳边发出一声气声:
“放了这孩子。”
气声无从分辨声线,但是李辅国能感觉出身后人的身高和体型,李辅国抖了几抖,突然叫起来:
“颜乐明!你是颜乐明!来啊!快把他拿下!”
“李大人呼唤末将有何事?”
一个轻轻浅浅冷冷淡淡的声音从对面应着,北衙禁军与李辅国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见大门中走出一个高约八尺的年轻人,一身天青色交领窄袖袍,提着一柄长剑,他站到李倓身边,只见他神清骨秀华年玉貌,整个人虚虚淡淡清清冷冷,仿若出鞘的利剑光华凉润却又气势逼人,那年轻人眉峰若刀,冷眼侧目竟让北衙禁军齐齐打了个冷战,他们感觉的到这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是真正经过战场打磨后的杀气,北衙禁军听到李辅国抽了口凉气,低声惊道:“颜乐明?”
“正是末将。”颜乐明脸上全无表情,淡淡一礼。
“那挟持本将军的是谁?!”李辅国喊起来。
颜乐明无辜的一歪头,但脸上仍然没有表情,仿佛是懒得给出情绪:
“此人与末将无关,末将不知。”
剑锋收紧了些,李辅国感到脖前一阵尖锐疼痛,有血立刻流下了。
气声重复:
“放了这孩子。”
“建宁王!快救本将军!”李辅国喊起来。
李倓哼一声:
“这是北衙之事,本王就不插手了,以免李司马日后告本王擅权——众将士听令!各回岗位!咱们不插手北衙兄弟的事!”
“诺!”南衙这边的应声听起来有些兴高采烈。
李辅国绝望,只得命人连忙将阿史纳泰安放了,身后那人提起阿史纳泰安,几个腾跃就在另一侧的民房中失去了踪影。
“追!”
北衙禁军撤退了,李倓却狠狠瞪了一眼颜乐明:
“给我进来!”
两人来到书房,果然见到安庆真失去了踪影,地上只有一条松开的铁索。
李倓狠狠的盯着颜乐明,颜乐明则死死的低着头。
“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李倓恨铁不成钢,忽又想起什么,“怎么打开的!?”
一边缩着肩膀的乐晓努力挺了挺胸膛,举起了手。
“你先滚出去!”
乐晓不服气,但是得了颜乐明的眼神示意,只好哼了一声退出门外。
“我与你说了什么?你答应了我什么?!”
“我没忘。”颜乐明颤抖着声音辩解,“事发突然我只能找他帮手。我已与他说清楚了,让他救了泰安后不要再返回,从此我也不会再与他联系。兄长,他为我落入此地,至少我要将这个人情还掉。”
李倓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下来:
“好,为兄相信你。今日既然在李辅国面前说开,便也没有隐瞒你的必要了,但是你必须在为兄眼皮子底下活动!决不可再私自行事!”
“是。”
外面忽然传出衣袂划过空气的轻响,接着是乐晓惊喜的声音:
“泰安!”
李倓与颜乐明对望一眼,双双抢出门去。
颜乐明正对上安庆真含笑的双眸:
“阿乐。”
“你……”一瞬的惊讶后紧接着就是愤怒,“你为何回来!”
目光泛上水意,略有些委屈和浅浅的讨好,安庆真无措的扯了扯挂在脖子上遮面的白巾:
“我舍不得……”
李倓皱眉,目光在安庆真与颜乐明身上打了个来回,最后盯住安庆真:
“与你之约定,可并未更改。”
“自然。”
“既然你主动回来,况且也有个擅长开锁的在旁,本王就不锁你了。”李倓看向颜乐明,嘴上仍对安庆真说道,“书房西侧的房间就给你用,但你只能在后院活动,你若走,我也不拦,乐弟我自会护着。”
说罢抬脚经过安庆真走向前院,颜乐明吸了口气跟到他身后。
“阿乐?”经过身边时,安庆真拉住了他。
“我已说过了,”颜乐明并未看他,只觉得此刻有架石舂毫不留情的舂着自己的心,这疼痛绵长又沉闷,但比眼看着阿耶与四弟死在面前时、比遥望着颜朋高挂在朱雀门下的头颅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忍的多,所以他可以忍受,甚至可以面无表情,“以后不要再见了,再这样下去对彼此都不会有好结果。”
“什么好结果?!”安庆真愤怒了,“怎么突然说这些浑话?!李倓跟你说了什么?!”
颜乐明没有看向安庆真,他一直望着前路,咬咬牙,他甩开他安庆真的手,拉上受了伤的泰安,后面跟着乐晓,与李倓一起走了。
只留下安庆真呆在原地。
给泰安上药的时候,孩子肿起的脸疼的一抽一抽的,虽然口齿不清但还是忍不住说话:
“仙人阿兄,你与美人阿兄怎么了?美人阿兄好可怜……”
颜乐明的手一顿,人有些茫然:
“我……过分了么……”
“美人阿兄虽说人好凶,可是他其实挺好的。”
颜乐明淡淡苦笑:
“我知道他好,所以就更不能害了他。”
“为什么呀?”
颜乐明不知该怎么回答,一边看着的乐晓却说道:
“颜乐明是李唐皇孙,安庆真却是叛贼安禄山的儿子,无论谁为谁牺牲,都有可能赔上自己的性命。看你美人阿兄这痴心程度……恐怕首先受害的是他吧?”
“啊?”泰安扭脸不解的看向乐晓,“这又是为什么啊?”
“你这个榆木脑袋理解不了。”乐晓重重哼了一声,突然看着颜乐明给泰安上药的画面极度不顺眼,上前就要接手,“我来!”
“哎哎哎,不要不要。”泰安抱住颜乐明的胳膊不撒手,“仙人阿兄上药可温柔,你给我抹药会疼死人的!”
“不要就算了!”乐晓起身要走,被泰安一把拉回来,委屈巴巴的说道,“那你……轻点行不行?”
“我还不乐意了!”乐晓坐回原处,抱起胳膊拒绝动手。
颜乐明笑了笑,继续给泰安上药。乐晓的洞察人心的透彻让他惊讶,不过他也没多想,只是单纯的对乐晓更加刮目相看了。
颜乐明做客建宁王处的消息传开后,咸宜公主带着颜惟颜蕊以及义女曾娣很快便到访做客,不同于李倓,咸宜公主倒是乐于促成颜乐明和安庆真,在她跑到后院探访过安庆真后,咸宜公主甚至在颜乐明面前替安庆真说好话,被李倓发觉,只用一句话“姑母可还记得太宗朝废太子李承乾被太宗厌弃的原因之一是什么”就让咸宜公主闭了嘴。颜乐明忽略心中闷痛,强打着精神与几个孩子说话,颜惟被泰安的绝技吸引,甚至还追着泰安拜了师父,相约天下太平后一定跟着泰安学艺。泰安乐得合不拢嘴,分别时抱着新收的小徒弟不舍得撒手,还是被乐晓敲在脑袋上并附赠了个大白眼才恋恋不舍的放徒弟跟着公主离去。
姑母和侄儿的到访让颜乐明心情愉快,当夜入睡的也很快。消息传开后他就不必与李倓同榻而眠了,单独的房间在东跨院,与李倓的住所相隔不远,毕竟李辅国还盯着南衙,这就说明圣人依旧没有放下对颜乐明的戒心。
四处征战培养起来的警觉在房中进人的第一时间就让颜乐明惊醒,他抓起枕边短剑猛地坐起,下一刻却又不知该如何动作了,缓缓放下剑,他垂下眼躲避着那人的目光:
“你……你来作甚……”
安庆真站在黑暗中,颜乐明只听得见他呼吸凌乱似有颤抖,他知道自己的决定对安庆真万般不公平,这几日也是折磨安庆真了,可他没有办法。李倓的话很对,他与安庆真分属两个阵营,不被世人理解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会牵连很多理解他们的人,只要公开,这些人都会被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而且,颜乐明现在也明白了,这种关系中最大的受害者就是安庆真,他是一个爱的热烈爱的义无反顾的人,他只会受到更多伤害,如今走到这个局面,还不能证明这一点么?
颜乐明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少,因为他的心中个人情爱所占的位置还是太少了,阿耶教给了他很多,最重要的便是爱护这个天下:《颜氏家训》说“泯躯而济国,君子不咎也”,阿耶告诉他“不可因恶一人而恶天下”。阿耶舍了两个儿子和自己一身血肉,颜家三十六口包括十二岁的颜诞舍了自己的性命,河北各处抵抗安禄山的义军也舍弃了自己小家……他们都有爱的人,他们对爱人的情感不比自己少,他们能为天下为苍生为道义舍下一切,凭什么自己就要自私的因为私情而舍弃天下?这一点不需要颜乐明挣扎犹豫,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做了选择,只不过他没意识到未选择的部分会对安庆真产生多少伤害。如今他明白了,所以就更要毅然决然的斩断与安庆真之间的牵绊,或许斩下的每一刀都会让彼此流血,但血流过了伤口就会愈合,留下伤疤后,也只不过在日后增加一份淡然的回忆与惆怅罢了。
“没有事的话,就快回去休息吧。”颜乐明稳定下心神,说着躺下翻了个身,他让自己背对安庆真,平静的说道,“我要睡觉了。”
身后的安庆真没有动,半晌,想起了他从牙缝里咬出的声音:
“到底为什么……”
颜乐明看着黑暗中的墙壁,思索良久,他想不到能确切概括所有思虑的答案,安静中他忽然听到脚步声朝自己急速而来,他连忙翻身,但是安庆真已经三步扑了上来。
身躯压在自己身上,颜乐明从未发现安庆真有如此大的力气,四肢都被压住,嘴唇上被重重一磕。
那碾磨还没有持续多久,颜乐明已经晃动脑袋避开了安庆真:
“你疯了?!”
“我是疯了!”安庆真的声音中夹杂着愤怒乞求以及丝丝的恐惧委屈,“到底是为什么?!是不想我为你付出?还是你铁了心要做皇孙怕我妨碍?还是有谁要挟你了?你与我说啊!说啊!”
他近似嚎叫,但理智仍让他保持了近似气声的音量,两个人都默契的选择了压制声音,不想让其他人在此时此地插手。
但在颜乐明思考如何组织语句的时候,激动的安庆真又压下来。
短剑就在枕边,但是颜乐明连触碰它的想法都没有,他甚至不愿意真正与安庆真动手起冲突,他只是徒劳的扭动躲避着安庆真的动作,那人在脖项上啃咬,炙热的手扯开他的中衣,颜乐明大急,大腿碰到的硬物吓得他头皮发麻,眼前泛起阵阵白光,一股剧烈的疼痛随着挣扎从腹部烧起,直涌过胸膛,在口鼻处炸开一团酸楚。
所有挣扎的力气渐渐消失,那团酸楚化作冰冷的水流从口鼻处涌出,所有的惊惧也随着涌出的水流渐渐平息了。感觉到身下的人渐渐没了动静,暴躁中的安庆真也慢慢停止了动作逐渐回神,空气中漫起的血腥味变得浓郁,安庆真颤抖着手捧住颜乐明的脸,只摸到一手冰凉,湿漉漉的,他确定是血……
“阿乐!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