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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仙人神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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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哪里?
分明是七月盛夏,为何现在天降大雪?
颜乐明觉得自己浑身冰冷,手脚几乎没了知觉,四周白茫茫一片,他脚步跌跌撞撞身上没有力气,胸口阵阵闷疼,他张开嘴,想呼喊某个人的名字,可是话到嘴边,他竟有想不起来到底是要呼唤谁。天地只剩了他一人,可好像本就该是如此,曾几何时这一人踽踽独行的感觉他万分熟悉,可现在他却觉出刻骨而冰冷的孤独。
“三郎。”
不知踉跄前行了多久,背后乍起的呼唤让他茫然转身,热泪登时涌上眼眶,喉间哽咽良久,他终是不可置信的轻轻唤出:
“阿耶?大兄?”
颜杲卿与颜季明含笑站在他面前,颜季明更是走上一步,抬手在自己头顶与颜乐明身上比划了一下:
“三郎怎地又长高了?再这样下去,大兄可如何在三郎面前摆起兄长威严?不好不好,三郎可莫要再长了。”
颜乐明急忙咬住嘴唇咽下即将爆发的哽咽,他低头忍着,但下一瞬义父温暖的手掌已经放到了自己肩头:
“三郎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三郎了?是大郎还是二郎?尽管告诉为父,为父替你罚他们。”
“阿耶偏心,为何就不是四郎?诞儿那孩子鬼灵精的很,可没少从三郎这里讨了便宜去。”颜季明嘟嘟囔囔的犟嘴。
“阿耶……无人欺负我,”颜乐明摇头,终于在吞下抽噎后找回了气息,“我就是……想阿耶和大兄了……”
“为父和大郎没离开,一直在你身边,还有诞儿,都一直陪着你呢。”颜杲卿粗糙的大手扶上颜乐明的脸颊,同五年前第一次抚上重伤少年的额头时一样温暖,颜杲卿拍了拍他的脸颊,笑起来,又照旧恶趣味发作拧了上去,“咱家三郎愈发英武,真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平定叛乱匡扶社稷的重任交给三郎,为父放心了。”
那温暖的手掌离开面颊,颜乐明见颜杲卿与颜季明要转身离去,连忙拉住义父的袖子:
“阿耶别走!”
颜杲卿温和的看着他:
“三郎,你长大了。”
“别走……”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闪现,颜乐明想起了当初常山守城时的日日夜夜,父兄就在身边,巍峨如山,他只是那个靠着山峦的仗剑少年,沉默又简单,那时情势一样危急,但是他的心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别走,阿耶,大兄,三郎好累……好想你们……”
他哭的就像一个孩子,但是阿耶的怀抱没有像当年初见那样包裹住他,颜杲卿深深叹了口气,用衣袖给颜乐明擦去泪水:
“哟,三郎可是从没这样哭过,把小脸儿都哭花了。”
颜季明在后面笑道:
“要是让四郎看见,不知道怎么笑三郎呢。”
颜乐明身子一震,立刻手忙脚乱的给自己擦泪,颜杲卿退后一步与大儿子站到一起,他们一起看着颜乐明:
“三郎,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阿耶?”颜乐明放下手,睁大眼睛,他看到颜杲卿周身显出网状血迹,颜季明的脖子上也渐渐现出一条血痕。
颜季明忙捂住脖子,颜杲卿则甩甩衣袖,干笑道:
“三郎在这里待的时间太久了,再待下去可要被阿耶吓着了。”
“我不怕,阿耶——”
“三郎,”颜季明打算他,朝他背后努努嘴,“还有很多人舍不得三郎呢,还是别跟过来了。”
颜乐明转身,空茫的大雪中什么也没有,但隐隐的回声似又从天边传来:
“乐弟!别睡!睁开眼!为兄不会让你死的!”
“乐明,姑母在呢,别怕,姑母在呢。”
“乐弟!解药马上就来了!别睡!千万别睡!”
“……”
颜季明的声音再度从身后传来,颜乐明看回去,原处已不见了父亲和大兄,只听闻大兄的声音杳杳在雪中回荡:
“三郎还有很多兄长和亲人,为了他们,三郎也要努力往回走啊。”
颜乐明呼唤了几声,但雪中再无义父和大兄的回应,可更多的声音从远处回应了他,颜乐明凝神细听,分辨出了南霁云、雷万春、张巡、狄武、裴仁时、李沅琅、高力士、颜泉明、鱼启、张怀祥、左康和以及千千万万在雍丘、博陵、恒阳、九门以及常山应过他的大唐将士的声音,天际李倓与咸宜公主的声音也变得愈发清晰,颜乐明深吸一口气,向着来路,迈开步伐。
他陡然睁眼,发觉自己被泡在一桶冷水中,四肢冻得麻木,躯干冷的刺痛,胸腹中最初尖锐的疼痛已经变成了绵长的闷痛,他有些喘不上气,眼前涌着阵阵黑雾,耳边也隆隆的交杂成一片闷响,分辨许久,他才发现自己的脸颊被一双手捧着,有人急切的重复:
“对!乐弟!睁开眼!别再睡了!就这样睁开眼!”
——是李倓。
“兄长……”被打湿的碎发紧紧贴在颜乐明苍白的脸颊上,“我……怎么了……”
“你中毒了,是姑母来时外出采买糕点的下人,”李倓咬牙切齿的道,“你放心,解药已经路上,为兄不会让你有事!”
“建宁王!”颜乐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因为他听见了李辅国的声音,“有本事你放了本将军,咱们一起到圣人面前评评理,你私自绑架朝廷重臣,还要私动刑罚,你不怕圣人怪罪吗?!”
“狗阉闭嘴!”李倓向后吼道,“乐弟乃我李唐皇室血脉,你下毒戕害罪无可恕,乐弟若有三长两短,本王定要你陪葬!”
“建宁王你血口喷人!说本将军下毒害他,你有证据吗?!他姓颜,你混乱皇室血脉,你才罪无可恕!”
“李辅国!”咸宜公主忍无可忍,“乐明乃光王遗腹子本公主可以作证!你只是皇兄身边的一条狗,现在猖狂什么?!高力士都没有你这么无法无天!”
“哼哼~”角落里的李辅国虽然被绑着,架子依然很大,“咸宜公主可不要忘了,您阿耶如今已是太上皇了,还在逃往蜀中的路上呢,在灵武,没有公主殿下猖狂的资本!”
“你——”咸宜公主被顶的语塞浑身发抖。
“李辅国!你仗着父皇宠信无法无天,本王忍够你了!”李倓说着就要抽剑起身,但手腕上微弱的拉扯还是让他急忙将注意力转了回来,“乐弟,你怎么样了?”
“兄长……”颜乐明冻得浑身哆嗦,连微弱的声音都是颤抖的,“不要……冲动……”
李倓吞下意气,可后面的李辅国仍在连连冷笑:
“建宁王,今日你若不整死本将军,他日本将军定加倍奉还!”
“把这狗阉的嘴堵上!”
早就忍得头顶窜火的泰安第一时间冲上去,脱下脚上的袜子塞进李辅国嘴里。
“兄长……这是……哪里……”颜乐明转动眼珠向四下看了看,可是光线昏暗加上他眼前黑雾翻涌,他实在辨认不出眼下所在。
“这是南衙的地窖,这里冷些,灵武找不到多少藏冰,只能如此——你所中之毒延时发作但毒性猛烈,只能采用低温的办法延缓毒性,为兄知道你冷,你且忍忍,解药在来的路上了。”
颜乐明向李辅国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但什么也看不清:
“李大人……为何在此处……”
李倓哽住,他无法解释前因后果,他不能跟颜乐明说,查出内奸确定是李辅国下的毒手后他第一时间冲去了北衙,李辅国百般抵赖死不认账,李倓怒不可遏便直接把李辅国绑来了南衙军府,放言乐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定第一时间叫李辅国陪葬。咸宜公主也进宫找过圣人,但圣人一问三不知,没有李辅国在旁撺掇圣人也不愿出头,干脆躲入行宫,对李辅国和李倓之间的冲突不作回应。
李倓没回答,颜乐明也没精力再问,用眼睛找过几遍可是没有发现所念之人的踪影,颜乐明心中苦笑,想这人大概终于心凉走掉了吧。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才把右手抬出水面,搓了搓早已被泡的皱皮的手指,他哆嗦着问:
“多……久了……”
“已有将近三日了……”
李倓根本不忍回答这个问题,但他发现颜乐明尽管很虚弱很难受,可依然很平静,这个孩子甚至看向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有些涣散的眼中闪出几点星光:
“兄长……生死有……命……兄长和姑母……切不可……为我……将自己置于……险地……”
“你这孩子……”李倓只觉得鼻头发酸,泪珠颗颗滚下他却来不及擦,跪在浴桶边,他将额头抵上颜乐明的额头,略有些哽咽的叹息,“你是我弟弟,我怎有置你于不顾的道理……”
咸宜公主早已泪落如雨,她跪在浴桶另一侧,不断抚摸着颜乐明的脸颊和发际:
“好孩子,千万别放弃,想想惟儿和蕊儿,你还有姑母和堂兄,你还有很多叔伯兄弟,大家都会疼你的,你还没认识他们呢。”
颜乐明笑着,头在桶沿上蹭了蹭,好像是一个微弱的点头,但李倓看得出这笑容根本没有到达心底,李倓顿了顿,补充道:
“安庆真去接班嘉若了,郭子仪和李光弼的大军离灵武还有四五日路程,班嘉若会赶到的。”
颜乐明微微睁大了眼。
李倓无奈的点头。
颜乐明太虚弱不宜动太多思量,而且李倓也不想告诉颜乐明太多信息。自己见到毒发奄奄一息的颜乐明时,气的当即就刺了安庆真一剑,但又是安庆真提起李光弼军中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医女班嘉若,也是安庆真主动要求赶去李光弼军中把班嘉若接来。安庆真的理由很充分,一来自己的墨云骓是当世宝马,速度快也跑的了长途,二来自己与班嘉若是熟识,找到她带她来也不必废太多口舌可以节省时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安庆真没提,李倓却是已经信了——安庆真对颜乐明的情谊,也是真的。
“乐弟,坚持住,我们一定会救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颜乐明咽下喉间腥甜,点点头。
之后又勉强喝了两次药,颜乐明昏昏沉沉的不知过了多久,他似乎听到了熟悉的那个声音:
“颜乐明……”
他的意识再度沉入黑暗,不过这一次他没有见到阿耶和大兄。意识在天地朦胧中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黑雾逐渐褪去,一张憔悴疲惫却依然超尘脱俗的脸出现在面前。
颜乐明不愿深想看清楚班嘉若的脸后心底涌出小小失落是因为什么,这失落太多渺小也转瞬即逝,扯了扯嘴角,他微弱的唤了一声“嘉若”。
班嘉若一身男装白衣蒙尘,比起几月前又瘦了不少,脸上的表情却也更加灵动,看到颜乐明的笑容,班嘉若明显的轻舒一口气:
“我擅长外科,对药理也只是粗浅入门而已,此次你能脱险,不用谢我,还是因为你自己抗下来了。”
“是啊是啊,”泰安的脸忽然凑上来,脸上也是一片憔悴,但没心没肺的笑容不减,“神女阿姐给你放了好多血,仙人阿兄,你把我们吓死了,有一阵儿你好像都没气儿了,身上冷得像块冰。”
本来是笑着的,说道后面他英俊的脸又扭曲起来,话说完就又开始抹泪,被一只手揪住头发拖出视野——这只是应该是乐晓的手。
“嘉若……”颜乐明本想致谢,但想起来班嘉若刚刚说过不要他感谢,只好又笑了笑,声音微弱的仍然只停留在气息的音量,“兄长呢?”
“你指宁王?”班嘉若拿过一碗药,用调羹搅着,“你脱险后,他带着那个李国找圣人去了,说要处理什么,我并没问,公主和他一起进宫了。”
颜乐明拿眼睛向四周扫了一圈,发现这是李倓的卧房,但是房间内只有自己、班嘉若和两个少年,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转眸回来却见班嘉若径直喝了药,朝他俯身过来。
身上虽然没有一丝力气,但他也下意识的向后挣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惊讶和不解。
班嘉若一愣,不好把药吐了,索性就直接咽下,想了想,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是给你喂药,你昏迷时不能自主吞咽,用汤匙喂的话,会到处流淌。”
“我……我现在可以自己喝……”颜乐明说着想抬起手,但随即发现抬手都让他累的眼冒金星,而且双手手腕处都包裹着纱布,他只好任班嘉若用勺子一点点舀着剩下的汤药直接喂他。
一边泰安双手托腮被仙人和神女的互动看得幸福的冒泡,不由得飘飘然道:
“仙人阿兄,这两天神女阿姐嘴对嘴给你喂药都好几次了,没必要躲啊。”
“咳!咳咳咳……”咳嗽都没力气的颜乐明慌的却是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看,班嘉若不由得轻笑一声,“你不用困扰,虽然我很喜欢靠近你,但喂药上只是出于医者之心罢了,就像当初安庆真给你喂药那样。”
慌乱的人突然好似入定一般愣愣的看向她。
班嘉若不解的歪歪头:“怎么了?”
颜乐明轻咬了咬牙关:“没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问安庆真?”班嘉若忽然福至心灵,“你想问他,但是压抑着自己不去问,对吗?”
她注意到颜乐明露在被子外的右手颤抖的揪住了被面的布料,但是他的人什么也没说,班嘉若忽然放下碗,将自己的手轻轻插入那只更粗大更冰凉的手掌里,将他还未握起的拳头舒展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但是李光弼军中的几个月让她更明白了为人处世,她就是莫名其妙的想这样做:
“安庆真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右侧锁骨下有剑伤,是新伤,但没来得及治疗,到达灵武后他就起了热,宁王的军医给他治疗了。这几日我都守着你,还不知道他的情况,不过可以确定没有性命之忧。”
她明显的感觉到颜乐明松了一口气,但出乎她的意料颜乐明仍然什么也没说,班嘉若喂他喝完剩下的药,还是问出了口:
“你与安庆真究竟怎么了?你不是喜欢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