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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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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上华员外家的牡丹开了。
说起这华家,街角的阿婆阿妈可以拉着你说上一下午。华老爷子是外地人,早年因家乡闹饥荒,逃到了镇子上,后来就在这儿落地生根。他眼光毒道,趁着皇室还没有垄断盐业的时候,靠走商卖盐致富。
华老爷子是个典型的暴发户,口袋里一有了闲钱,就想搞些高雅的文人东西,不仅斥巨资在镇外的空地上建了个牡丹园,还经常在花期,牡丹艳时,宴请附近有名气的文人,偶尔兴致高了,还会请一些歌伶。
华家财大气粗,买的地大,种的牡丹也多,冰凌罩红石、采霞绡,淡溶妆,殿春芳...其中不乏魏紫、御衣黄、酒醉杨妃这类的名贵种。红黄黑绿白蓝紫粉八大色牡丹,繁艳芬郁,光彩耀人。
今日恰好谷雨,牡丹花盛,华老爷子广发请帖,偌大的花园子竟也挤满了人。穿行其中的文人雅客丝毫不输牡丹,身着淡浅色长衫,素净高洁,衣衫掀动时,宛然一只只灵动的白蝴蝶,与富贵牡丹相比,一动一静,一素一富,是截然不同而又相辅相成的美景。
——但看惯了大红大紫的魏紫却不喜欢今日访客的穿着。
她今日穿着一件紫红色的裙子袍,料子看起来柔顺,但摸上去还是有些厚硬的。袖摆、领摆和衣摆处是粉红色,在阳光下现淡淡光泽,细看上头有不少褶皱。她的美着实令人惊艳,一位才气颇高的文人甚至当场成诗,将整个宴会的气氛推至高潮。
魏紫一羞一恼,便和周围的姊妹说要出去逛逛,很快就回来,要她们别担心。
可她的姊妹哪有闲心思理她!她们正全神贯注地凹姿势,势必让这群文人骚客也为她们震撼,写出一句不下于“魏紫朝来将进酒,玉盘盂样先呈”的佳句来。
魏紫才不知道姊妹心中所想,见把话说了,就管自己优哉游哉地出了园子。她出园子的次数也不多,主要是这凡人,尤其是男人,总爱穿黑的、灰的;偶尔有几个穿黄穿金的,基本都是人到中年,大腹便便,披金戴银,晃人眼疼。
魏紫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经过的人评头论足。
“哎哟,这姑娘皮肤这么白,不穿鹅黄嫩绿真是可惜了。”魏紫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在看到下一个人的时候,忙不迭偏过头去,还用手捂住眼睛,愤恨道,“这什么穿衣打扮,他家里人竟会让他穿成这副鬼模样走出来?!”
也亏得她隐了身,旁边的人都看不到她,否则依她这番话、这动作,指不定被人指着鼻子骂。
魏紫疾走了几步,闪进了一个安静的小弄堂。她长舒了一口气,叹道:“还不如回家盯着我姊妹呢。”
刚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旁边一个客栈走出来一位男子。那人长得就颇合花妖的审美,衣着鲜艳,样貌昳丽。魏紫盯着他,不知不觉竟看呆了。
待那人消失在拐角处,魏紫才恍然回神,匆匆忙忙提着衣摆跟了上去。
她虽然长待花园里,但也翻过不少被落下的话本,偶尔也会听年长的姐姐说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眼下,她就仗着自己花妖的身份,一边光明正大地尾随着,一边面红耳赤地想——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照着话本的情节,接下来就是陡生异象,英雄救美,互诉衷肠,私定终生,你侬我侬了...可,这也太让花羞耻了...
倒也不对。魏紫发热的头脑突然冷静了一下,她仔细嗅了一下男子身上的气息,是个凡人。
若是这样,那她与这男子就是人妖相恋,不被三界认可,也就是说你侬我侬之后想必还会有无情拆散、洒泪相别...
呀,也不知道我们俩到底是合家欢还是各天涯的结局。
魏紫越想越心慌,恨不得直接冲出去拦在男子面前,当个恶霸把他掳回家去,又想转身离开,直接断了这份姻缘。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脚下的土地凹凸不平,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跟着男子来到了江边。
魏紫落落大方地站在一边,想看这俊俏公子哥到底想干什么。
公子哥侧对着魏紫,魏紫又隔得远,丝毫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他原地站定了一会儿后,又低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什么,手掌心朝上往前送。
魏紫皱了皱眉头,拿手揉了揉眼睛,确信公子哥前面无人。
坏了坏了,这该不会是个脑子坏的?魏紫咋了咋舌,下一秒却看到公子哥前面的柳枝条竟动了起来——几根成一束,原本细长的柳枝条顿时变得粗壮,直直向公子哥撞去!
魏紫一急,现了形,赶忙冲到公子哥面前,伸出手,想替他挡下这一击。
可待那轻飘飘的柳枝条落在魏紫手心里,魏紫才发现,这柳树妖是一点力气都没使。
“——你是谁?你干什么?”树妖使了点巧劲,把自己的枝条缩了回来,闻了闻她身上的气息,略带些警惕地问这脸生的妖。
“我...”魏紫一时语塞,下意识看向背后的公子哥,那公子哥也皱着眉头看着她,“我,我以为你要伤他?”
她又急急道:“他是凡人...若你那一击撞在他身上...“她说只说到一半就语塞了:刚刚那力道,倘若真的撞到凡人身上,估计也不会有什么事。
“你在胡说什么?”树妖疑惑道,“他是神仙。”
“神仙?”魏紫呆了,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可他,可他...”魏紫直勾勾盯着凤凰,忽地就反应过来,这仙刚一直都掩藏着自己身上的气息,像她这样的小妖就以为他是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要了命了,要了命了。
一想到自己刚刚还光明正大地跟在人家后头,魏紫恨不得变出一条地缝好让自己钻进去。她惨白了一张脸,弯腰作揖,压着声音道:”大仙莫怪,刚刚魏紫唐突,还希望仙君大人有大量,莫放在心上。”
凤凰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一句话,便让她退下来了。
魏紫待离开凤凰的视线,才长长舒了口气,但越想越觉得心里不舒服——这所谓的神仙也太眼中无人了,竟连问都不问。他难道就不怕自己是个恶妖,心怀不善的那种!
她站在原地,恶狠狠地咬碎了银牙。
凤凰倒是真的不怕。他在仙界是出了名的战神,像魏紫这样道行浅、又不爱修炼的小妖,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他又向前递了递手,刚想说话,却先被树妖截了话头:“你把姑娘吓跑了。”语气里满满的是幸灾乐祸。
“什么吓跑。我连话都没说一句。”凤凰反驳,“若不是赶着来给你贴符,我哪会让他跟一路?”
一听这话,树妖顿时觉得天都暗了几分:“本就不用你着急赶来。也不用你贴符,更没让你被跟一路。”
他说的轻,又说了一长段,难为凤凰一直支愣着鸟耳朵,听清楚了大半。
“那怎么行?”凤凰左瞅瞅右瞧瞧手上的符,颇为满意,“你忘了那日清明,那什么鸟来找你帮忙了?指不定哪日你也会被什么捉妖师给盯上。”
“呸呸呸。”凤凰话音刚落,树妖就立马呸了三声,“你别瞎说。”
“那就让我贴了吧。”凤凰直接上手,把那符贴到了树妖的树干上——远远看去,就像是贴了一张狗皮膏药。
凤凰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待他勉强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以后,本就不爽的树妖是更加恼怒了。
“你笑什么笑!”树妖挥舞着柳枝条,非常恼怒地控诉,“这是你弄来的符,它这么丑,是你眼光不好!”
“哪里丑了!”凤凰不自觉也提高了音量,眼睛一瞪,满脸不可置信,“你竟然嫌它丑?!这可是我花了大心思给你画的符。你瞧!”凤凰直接就拿手指头戳了戳符上一角:“上次你说怕白蚁,我还特地写了‘忌’你倒好,嫌它丑?!”被气到的凤凰不自觉又重复了一遍说过的话。
树妖听了也生气:“又不是我求你做的画,你冲我大小声干什么!”
“是是是。”凤凰心里窝了一团火,怒极反笑,“是我厚着脸皮,上赶着来烦您这尊大佛。我这就走,不扰你清净。”
树妖顿了顿,刚想说话,气急的凤凰就冷哼了声,一振袖顿时消失在了原地。
树妖也没想到凤凰会走的这么干脆,柳枝条在空中像小手般伸了出去,又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太阳从树妖的头顶又挪到了头侧,可凤凰还是没有回来。
树妖渐渐有点着急了,又有些恼自己——人家明明是好意,自己却不领情,还说了一大堆不好听的。莫非是泡在江里的柳枝条进了大多水,把自己都泡傻了?
树妖越想越生气,恶狠狠地拿柳枝条砸了江面,激起水浪一道,他又小心翼翼地将凤凰贴在他身上的谷雨贴撕了下来,翻来覆去仔细看了几眼,不断与自己强调这是凤凰画的,看久了以后,树妖勉强觉得这谷雨贴还是有那么一些大家的水平。
树妖绝望地想到: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以德报怨?
树妖满干满叶后悔,疾走在青石板上的凤凰何尝不是满毛纠结?
早就知道这树妖说话是不过脑又戳心窝子的,怎么还跟他一般计较?前些日子好不容易才让这比石头还硬的树妖稍微对自己打开了些许心扉,俩人这么一吵,估计又要回到一开始——不,甚至可能要比一开始还要生分。
凤凰绝望地想到,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前功尽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