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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自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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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是坏了,不然怎么有人在他耳边一直说着“难产”和“节哀”呢?
他的妻子一直健康,顺利生产,孩子降世,他高兴得很,他哪来的哀?又何谈节哀?
哦对,他的眼睛应该也是坏了,怎么会把白色看成金,金色看成白呢?
他明明最该熟悉这两种颜色,金色的是她的发,她的笑,白色的则是她的裙,她的心。他怎么可能把这两种颜色弄错。
他果然是老了,在这么高兴的时候,手居然一直在抖。他们服装设计师一双手可是顶顶的宝贵,手抖是大忌,他每天下班都会和她一起做一套手指操的,她有的时候还会捧一盆药水给他泡手缓解劳累。
是啊,她呢?她去哪了呢?
他可不知道那药水的配方,他现在手抖着,人也有点冷,可能是发烧了,不过没关系,只要找到她就好了,她对他来说是可以治愈一切疾病的良药,只要找到她就好了……
可她到底在哪呢?他怎么找不到她了呢?大厅里没有,诊室里没有,病房里没有……就连手术室里,也没有!
在医院里兜转一圈后,他回到了那条走廊,身后的护士喘着气追上来,面前的医生满脸哀色。但他看不见。
他的视线终于缓缓落回了刚开始看见的那张床上,白布从头蒙到尾,只有那一缕发贴在一边,随着不知道哪里的风轻轻晃动。
奇怪……这是金色,还是白色?亦或者——
两者都是?
答案好像已经很明显了,但他愚钝,他居然想不清楚,想不明白。金色就是金色,白色就是白色,这缕发显而易见——
他不自觉地退后了两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缕发。
连续工作了两天又一路奔波下来,他的眼里已经满是血丝,眼下乌青浓得发紫,下巴上的胡茬不知何时也冒了出来,原本一丝不苟梳到脑后的头发都落了下来,被汗濡湿又被风吹干,板结成一块块贴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规整的西装早已凌乱不堪,惹上一片泥点灰尘,衬衫崩掉了一粒扣子,领带松松垮垮挂在脖颈上,像是什么劣质的拴狗绳,皮鞋不知为何居然开了一个口,好像在无声嘲笑着什么。
它在笑什么呢?是在笑他这位大设计师居然连颜色都分不清了吗?可他明明还分得清,这明明就是——
“爱恪!你在犯什么混!”拐杖杵地的声音伴随着威严震怒的话音响起,“阳白她已经死了!难产!尸体就在你面前!”
谜底突然揭晓,答案被人强行摆在了他面前,让他不得不正视。
是啊,他认得颜色的。
这是金色,带些白,因为她说她染的发又冒了新的白。
它是金,她是白。
面前这个被白布盖着的,了无生机的,直挺挺地躺着的,是他的白。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一直很健康啊?孩子也是健康的啊?她产检都有好好做,她也在好好吃饭没有挑食,她每天都会去走动锻炼,她还会摸着肚子和孩子说话……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什么提前生产,什么大出血,是梦吧?是他思虑过甚所以做了这场噩梦吧?一定是的!
没错!这就是场梦!噩梦而已,又不是真的!他现在只要等着醒过来……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安静的走廊回荡,腥甜的血味在口腔蔓延,疼痛有些滞后地传递到了他的大脑里。
他木然地转动眼珠,看见了母亲难得盛怒的脸,那么扭曲,却也那么真实,因为他一意孤行选择了美术的时候她也是这副表情,虽久远,仍清晰。
所以……不是梦?现在这一切……都不是梦?是真的?
面前这白布之下的……真的是白?
怎么可能呢?他们相爱了这么多年,她说好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她还要和他一起去拍全家福呢……她怎么可能就这样先走了呢?这又不是什么可以恶作剧的事情……
对!恶作剧!这可能就是她的一场恶作剧呢?怀孕之后她明显越来越孩子气了,总喜欢撒娇耍赖,这一定就是一场她的恶作剧!只待他揭开白布——
白布揭开,她没有笑着扑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说“surprise”,也没有埋怨他到现在才发现这个玩笑害她被盖着很闷,她甚至连眼都没有睁开,只是那样躺着,脸色白到透明,嘴唇却紫到发黑。
生产时的汗迹还留在她的脸侧,干成一道道斑驳的痕。她应该是痛极了的,精致保养的皮肤都皱出了痕迹,尤其是眉间,那川字纹路深得像是画上去的。嘴唇也被她咬破一角,血痂早已脱落,只剩干巴巴的死皮。
她明明最是爱美的,怎么会为了一个恶作剧这样糟蹋自己?
她明明最是爱美的,居然只为了戏弄他就做到这个地步!?!
不合时宜的怒涌上心头,心跳不断加速,他只能听见自己的耳膜随着心跳的节奏在一阵阵鼓动。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不对,他不能这样,于是他压下了那丝怒,用名为“愧疚”和“无奈”的情绪将它掩藏,好似它从未存在……
好吧,既然她要恶作剧,那他就陪她玩下去吧,谁让他爱她呢?他这样想。
他捉她干枯的发,摸她苍白的脸,亲吻她紧闭的唇缝,他与她额头相抵面颊相贴,她居然还能够一直忍耐,毫无反应。
他握住她的手,是冰凉的,但还柔软着,能和他十指相扣。只是指缝里堆积的已经干掉的红黑色血垢总会在手指摩擦间,碎成一块块的粉末沾在他的手心手背。
他暗笑,即使提前做好了降温处理把自己弄得这样冰凉凉的,但她可是活人,可模拟不了死人那种尸僵,也没为了逼真画上那令人惊骇的尸斑。
这让他更加确信了这就是一场恶作剧,是她气他这么晚才来,没有一直陪在她身边,联合医生护士甚至他的父母一起作的一场,她难产而死的恶作剧。
看啊,这些医生演技可真是不错,拉扯劝阻他的表情和声音都这么像真的,如果不是已经猜到内情,他可能就信了。
但总不好一直这么麻烦他们配合,医生护士也都还有自己的工作,他得尽快终止这场恶作剧,他得让她快点醒过来……
于是他将唇贴在她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温柔诱哄她:“白,别装了,快起来了,我已经猜到你是在恶作剧了,别生气了,我知道错了……”
“我该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怪我知道消息太慢,这时候才赶过来,没有像之前保证的一样在你生产时一直握着你的手,我真心地感到愧疚……”
“你不是说要拍全家福吗?等你养好气色我们请你最喜欢的Eric给你化妆,然后我们抱着笑笑,和爸妈一起拍,你一定会是最美的……”
他在这时也压低了声音,笑:“比妈还美。”
“我的诗集又夹满了,老高整天都在笑话我是情书大家,可我没办法,我只要一想到你我就忍不住,为了我们的白恪我只能一遍遍地写我爱你,只有这样我才能静下心来工作……”
“快点睁开眼吧,白,明天会是一个晴天,我们可以一起晒着太阳翻那些诗集。你还没告诉芹和庭笑笑已经出生了吧,他们一定很高兴,我们可以在院子里办一场宴会,笑笑和闹闹都会很喜欢对方的……”
“白,睁开眼啊,你还没告诉我我们的笑笑是小王子还是小公主呢,我们给他买了这么多漂亮的衣服和好玩的玩具,你都还没告诉我是不是买错了……”
“婴儿房已经装修好了,我亲手帮他铺的床,你都还没去看看我铺得好不好呢,反正罗姨是说我铺得很不错的……”
“白,你看看我,你理理我好不好……”
“是不是太累了你睡着了,没关系,我可以等你醒来,我可以等的……”
“等你醒来……”
医院似乎是装修老化漏水了,不然怎么能解释她的脸上满是水渍呢,额上眼上颊上,一滴又一滴,打在她脸上的时候还会有细微的“啪啪”声,顺着她皮肤滑落至耳颈之间。
这样的感觉该是很不舒服的,但她连眉都没皱一下,就还是那样安静地躺着,无声无息。
“你醒来啊……”
他恍若脱力,从担架上滑跪在一边,一只手还和她十指相扣,另一只手却是捂住了脸,埋在雪白的床单之上,肩膀不断颤抖着,呜咽出声。
“白……你醒来啊……你说过要和我一起走下去的……你十九岁就爱上了我的,你在我最茫然无助的十七岁就抓住了我的……你都抓了我二十几年了,怎么能这样说放就放呢……”
“白,我不行的啊,我一个人不行的啊……白恪这么大,我一个人兼顾不过来的啊……说好的你只是暂时偷一下懒的,你怎么这么言而无信,现在要把大的小的两个都丢给我……”
泪眼朦胧间,他好像又看见了那一抹比天空透彻,又比海洋深邃的蓝,他身体一震,喜悦还未漫上眼睛,婴孩的啼哭就又将他打回了冰雪严寒之地。
啊,这不是白。但他又有这样一双独特的眼,他是——
那丝怒突然又冒了头,而这次,他对他再没有所谓的愧疚和无奈来遮掩什么。他很生气,很愤怒,对这个有着挚爱之眼的孩子。
难产……难产?难产!!!
都是他,如果不是为了他,白根本就不会来到圩兴,根本不会和自己分开这么久……
她不怀他,她就不会生产,她就不会有这该死的难产!她就不会现在这样躺在这里那么狼狈那么丑陋!
都是他!都怪他!就是他!就是他害死了白!都是这个孩子……!
抱着婴儿的护士止不住孩子的啼哭,又看他的父亲这般癫狂之状,她只是想着或许把孩子送上前去两方都能平静下来。
谁知这父亲见了孩子虽是愣怔了两秒,脸色却是忽地凶厉!伸出手抓着婴儿的襁褓就是猛地一推!
护士抱紧了襁褓踉跄地往后退,所幸有其他的护士扶住了她。可还不等她站稳,这男人就疯了似的来抢她手里的婴孩,那架势,像是要就此把他给砸死!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她!她压根不该要你的……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凭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凭什么!!!你怎么能从她的血里活下来?她都不在了你怎么还能这样活着!你该随她一起去死的!!!”
“是不是……是不是你吸收了她的生命力?是不是你在恶意地报复她!你是什么畜生……你怎么敢用这样一双眼睛来看我……你怎么敢!啊!?!”
“我早劝过她不要孩子的,我说过她这个年纪生孩子会有风险的,她怎么就是不听……是谁哄骗了她……孩子有什么好的,她怎么就是不听我的……”
“是了,是卿芹和卿庭,是他们生了闹闹……就是他们一直在劝着她生个孩子的!如果不是他们,如果不是他们……她不会要生的,我们又不是非得要这个孩子才能活下去!为什么要让她生这个孩子!!!”
“该死……还有你,你要孩子就算了,你为什么可以就这么走了呢?!你都没和我告别……你不是最爱我了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现在好难受……我那么爱你……我好恨……我好恨你啊……
“死吧……都死了吧……反正你也死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思……没意思了……”
男人被几个医生按压着趴在地上的时候,眼里的光彩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一腔怒气撑着这沉重的皮囊。现在他的气泄得差不多了,他的魂也将脱离这具身体,随着他的挚爱而去了……
“骨碌碌——”
担架的车轮又开始滚动,护士把那层白布蒙了回去,盖住了那张他这些年无论看多少次都看不厌的美丽的脸,他看着那缕金色的发飘飘荡荡,终是离他越来越远……
不……别走……等等我……等等我!
或许是最后一丝回光返照,他眼里的在熄灭之前又迸射一瞬,竟使得他挣脱了几个医生的压制,踉跄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那具已有些僵硬的尸体!
他猛冲的力道直接将担架撞了出去,床上的那人就这样被他拖着坠到地面,发出一声“砰”的闷响!
想来这样是很疼的,可受这一击的人已经感觉不到了,她只是僵直着身体任身后的男人箍住她的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里,热泪落下已是冰冷,但她要比泪还冰。
他们就这样进行着一场单方面的最后的拥抱,在医院的走廊里,在众人注视之下,在……生和死两个世界里。
他吻着她,却又吻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