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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失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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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的老街二楼是一天里热闹的开始。
形形色色的人或缩头缩脑或昂首阔步推开那些半掩着的小门,然后再带着满足的神色跨步而出,在小门开合的间隙偶尔能看见几张语笑嫣然的年轻女孩面孔。
爱阳知道穿着校服的他和俞蓝出现在那条巷子里有多么的注目,所以他们并未走进巷子里,只是站在巷口一户人家门前给院子里的花草挡雨的棚子下,装作两个躲雨的路人。
眼角余光瞥着巷子深处,女孩当众被一个满脸油光的地中海大叔掀开短到腿根的旗袍肆意抚摸着私/处,爱阳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只是看着她在细雨里被扒光,然后在无数半掩着的门和窗后和他别无二致的漠不关己的眼神注视下,脸贴着长满青苔的墙小声啜泣。
一只素净的手伸过来挡住了他的视线,迟疑两秒后,那双手覆上了他的眼睫,干燥温暖,和这冰凉的雨丝刚好相反。
“别看了,走吧?”俞蓝低而轻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爱阳没有应声,但俞蓝感觉到了自己手掌间的一丝潮意,抬眼看了一下那边巷尾已经被按在了地上的女孩,他抬起另一只手,圈住了爱阳的肩膀,直接从后面抱住了他。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爱阳全身都冷得像冰,从几层布料里透出的温度竟比雨还要低,并且随着后者轻微的颤抖,抖落了雨丝想给他的温柔的轻抚。
爱阳带了些笑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
“如果没有我,她现在也不会变成这样。”
没等俞蓝对他的这句话有什么反应,他又自顾自地继续说着。
“我其实不是初一下期才来江宇的,我小学毕业就来了,然后进了附中旁边那个私立学校,博英,在学校里和人打架被退学了才到一中去的。”
“1班的人不爱搭理我不只是因为我像个被老师偏心着的小学生,还因为我开学没一周就把班上的一个男生从楼梯上推下去了,就因为他挡了我的路,骂了我几句。”
“欧倩倩是那之后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她在我被他们推搡着嗑到了腿的时候过来给我创可贴,问我事情的原委,还带不认路的我去学校商店吃关东煮,给我画回家的路线图……”
“也是她叫我把座位搬到最后排,她在班里的人缘很不错,如果我是她的组员的话大家对我的敌意就没这么重了,她也总是不厌其烦的向大家解释我不是故意推人的。但那时候的她没有说过关于我妈的一个字。”
“你别看凤琪现在骂她骂得很凶,当初他也和我说过‘组长’是他见过最好的人。你能感觉到这个女生活泼又聪明,她总是能体会到你的一些微小情绪,然后用合适的方式让你把它释放出来,和她待在一起就会觉得,就算是沉默不语心里都很舒服。”
俞蓝动动圈着他肩膀的手指,轻轻拍了拍他,像是某种安慰。
欧倩倩怎样他不知道,他只觉得刚刚那番话里描述的明明就是自己正抱着的这个人——善解人意,细致温柔。
“如果不是我,如果我能成熟一点,没有为了满足她就几千几万的礼物随便送,如果我在她说出做出出格的事情的时候自主一些,没有为了讨好她违心点头,如果我没有给她喜欢的兮格发私信强行拜师惹她生气,如果我没有认识凤琪……如果我没有去到一中,她就不会……”
“够了,”俞蓝收紧了手臂,打断爱阳越发悲哀的话语,“都过去了,无论你和她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不是你的错。”
“但我……”
“没有但是,欣然接受你的昂贵赠礼然后不知节制的是她,高调炫耀爱慕虚荣的也是她,最后心生嫉妒诋毁造谣你的还是她,就算最初她对你是真心的,但后来变质背叛的也是她。”
“……”
短暂的沉默后,他抬手强行拉下了俞蓝捂住他眼睛的手,却没再看巷子那边的情景,反而原地转身,抬头直视俞蓝,一双眼里盛满悲伤,好像下一秒就会溢出。
“这里面有我的原因,我知道的。她变成今天这样的很大一部分原因的确在我,但我不会去为她做些什么。因为——”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雪白的身体沾满泥污的女孩,他抬步向前:“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手指变得冰凉的俞蓝拾起地上的伞跟上,撑在他的头顶。
所以刚刚算是他的失态还是……理智的宣泄?
经过平安塔的时候,他们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在塔下支着一个摊,卖的是小巧简约的平安锁和编成手链脚链的红绳。
发现爱阳视线的俞蓝刚要扭转脚步把伞往那边带,爱阳却拉了一下他的袖子,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不看看?”
“不了,只是想起了一些事,”爱阳低头笑,“你是从曾姐那查了我身份证号才今天给我过生日的吧?”
“嗯,怎么?”俞蓝扭头看他。
“也没什么,”爱阳抬头眉眼弯弯,再不见刚刚浓重的悲哀,“就是想告诉你,我生日其实不是今天,而且刚好比你晚一个月而已。”
“3月2号?农历阳历?”
“阳历的,我妈45岁生的我,高龄产妇,羊水破的时候又在信号都不通的山旮旯里,找人过来给我妈接生的时候大出血了,我爸着急忙慌赶到医院就听医生一直在说‘节哀’,失落了几天后想着给我登记出生的时候刚好是八号,医院附近小学有妇女节活动,索性就登记的那天了。”
说起本应悲伤的往事时爱阳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好像那只是一个别人嘴里传下来的故事。
“我妈是中英混血,她是我爸出国留学时候认识的学姐,两人因为‘想把中国文化融合进当代流行服装里’这个理念从相知到相爱,二十几年如一日,所以我妈的去世我爸是受打击最大的一个,那样一个从来都温文尔雅的人像疯子一样在医院里大喊大闹撒泼打滚,抱着我妈的尸体不肯让人带走……偏偏我还有一双和我妈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避免让他看见我。”
“那现在呢?”想起以前爱阳偶然几次提起父亲时都是烤蛋挞做衣服这些事,俞蓝感觉得到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该是深厚的。
“爱是很奇怪的东西,”爱阳没有正面回答,“它有时候转眼就能变得支离破碎,有的时候却可以几十年都不磨灭分毫,甚至越来越深。”
说完这句他又垂下了眼:“很久之前,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吧,放学回家发现他坐客厅里,开口就是问我需不需要一个继母。我刚想问他是把我妈放下了吗,他就接着说,‘如果你需要一个妈妈,我可以为你找一个,但我不会和她结婚,更不会和她有任何的关系,她只是你的妈妈’。”
学着自己父亲当时为难而无奈的语气,爱阳莫名笑得灿烂:“我觉得十年都过去了,我都已经习惯了和他一起在梦里度过三口之家的美满生活了,这时候突然出来一个继母,我爸还不能给人家名分,怎么说都不太好,就拒绝了他。谁知道他以为我是在迁就他,和我纠缠了好久才把这件事作罢,那时候我是真的挺烦他的,绕道走的那种。”
俞蓝没有和他一起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我妈走了以后我爸工作压力一下子大了很多,就算到现在他也还是很忙,但他喜欢随身带纸笔,只要有闲暇就给我写信,有时候是投递到邮局,有时候是叫路过这边的人给我带回来,说他吃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所有的信全都由英文书写。”
“开始我查字典读得很吃力的时候问过家里的阿姨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然后阿姨告诉我,当年他和我妈不在一起的时候就会互相给对方写这种信件,即使收到的时候他们可能已经见到了,但记录在纸上的爱意大概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吧?”
“用英文是因为他们都很喜欢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他们喜欢那样的爱,那样的浪漫,所以也一直践行着。”
“明白了这些之后我就感受到我爸开始尝试放下了,不是放下这份爱,只是开始坦然接受所爱已经不在这个事实,然后消除对于我的某些芥蒂。”
爱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俞蓝说起这些,他明明只是想告诉俞蓝自己真正的生日而已……不,他其实只是想说一句谢谢?不,也不是,他完全就不想再和俞蓝说起这件事。
初春的雨夜里,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可能是我比较犯贱吧,大晚上翘课来这边闲逛。”没头没脑的说完这句话,爱阳就闭了嘴。
俞蓝垂眼看他天生微弯的嘴角,在这一瞬有了用手强行把它压下的冲动。
那你呢?你对自己的芥蒂是不是也在消除?你又为什么总把事情的错归在自己的身上?
俞蓝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医院里爱阳昏迷时悲伤绝望的那番表现,想起那个他无限依恋却从未在清醒时言明过的Alice,心里的疑问到底是没有问出口。
他知道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了,无论他有再多的想法疑问,出于什么目的,这就是爱阳的底线了。
再往前,是禁忌。
于是他只是把伞朝爱阳那边又倾斜了一些,两人在越来越大的雨里走进了漆黑狭窄的巷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