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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朱颜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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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颜殿一如其名,入目是大片凝重的红,殿中垂下无数红绫帷幔,半人高的铜鹤衔着红烛,中间凿了个池子出来,托起一处供美人起舞的石台,四角放置了莲花漏滴水入池,伴随着剑器声,越发显得殿中空旷。
公公在殿外止步,宋映微只得独自入内,步上高阶,隔着重重帘幕,她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晏夫人,的确是个美人,还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的美人,一手剑器舞的尤为好看。
凤眼绛唇,赤足铜铃,姣媚多姿,野性难驯。
“美酒淬吴钩,红拂奔夜酬。人生凭意气,才拟著风流。”晏夫人一舞惊人,随口唱出的歌谣更是令人色变。
宋映微终于明白,为何是晏夫人,而非晏皇后,这样一个放肆的女人是当不了皇后的,有哪个皇帝的女人敢自比红拂女,给皇帝戴帽子?
待她舞毕,宋映微才上前道:“臣女拜见晏夫人。”
“宋家的姑娘,走上前来,让我瞧瞧。”晏夫人随手将宝剑扔在木架上,转身在贵妃榻上坐下,她的肤色很白,像是在暗处待久了,不见天日的冷白。
宋映微依言上前,敛目问安:“见过夫人。”
“再近些,到我这儿来。”红妆美人凤眼挑起,尾音带着几许撩人。
宋映微越发疑惑,全然捉摸不透她的想法,宋家与晏夫人素无交集,弹劾晏夫人的折子能堆满半个御书房,独独没有宋家的一份,父亲向来只劝诫陛下勤于政事,却从未说过晏夫人妖媚惑主,倾国倾城不是罪,罪的是那个为她倾国倾城的人。
见她半天不动,晏夫人笑道:“你怕什么,我吃人么?”
宋映微只得上前,近看才将这女子的万般风情收入眼中,她从未见过那个女人能美成这般毫无破绽,容貌、身段、多情、没心没肺。
晏夫人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反手便将她的脸扭在了一边,颇不以为然:“倒是长了张冰清玉洁的脸。”
宋映微被她的指甲扎的脸疼,从未有人敢对她如此,当即反讥道:“自不如夫人艳绝天下,芳名远传。”
“哦?”晏夫人颇有意味地看着她,“芳名远传,怎么传的?”
传言虽难听,却未敢传到宫中,更没个有名有姓的人敢当众直言,晏夫人何许人也,陛下的心尖宠,五皇子的生母,晏大将军的妹妹。
宋映微面无表情道:“妖妃误国。”
“我从未踏出过这朱颜殿,竟也能与妺喜妲己之流并称祸国妖妃,诸公当真是抬举我。”晏夫人仰天大笑,却浑不在意,“今日你见我,又当如何论?”
宋映微虽不喜,却也不会刻意贬低:“妖妃是真,误国不实。”
“是么,何以见得?”晏夫人眼底闪过一丝精光,有意提醒,“陛下贪图享乐,享的可是我这个妖妃。”
宋映微轻蔑一笑,一字一句,却如石落湖中,波澜不绝:“艳绝天下,故得君王宠幸;深宫妇人,安有误国之能?”
言下之意:你、不、配!
晏夫人目露异色,一股奇异的感觉在胸口涌动,曾经的屈辱、气愤、绝望,夹杂着一丝恨意积蓄在她的体内,历经多年,化作了一声不甘的嘲讽:“连一个小姑娘都明白的道理,他居然不明白,他们居然都不明白……”
宋映微眸光微变,立刻打断她:“臣女愚钝,不知夫人召小女前来所为何事?”涉及深宫秘事,多听是祸。
“你胆子不小,也够聪明。”晏夫人抬手抹了抹眼角,盈盈水光一闪而逝。
“臣女愧不敢当。”宋映微小心应付,只想早些脱身回府。
“我有个儿子,不太成器,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投了个好胎。”晏夫人话锋一转,让人摸不着头脑。
宋映微愣了一下,忙道:“夫人过谦了,五皇子少年英才,自有丘壑。”
晏夫人轻嗤一声,继续道:“你脾气不太好,容易得罪人,许个小门小户的人家怕是护不住你,不如嫁了我儿,这辈子在哪都可以横着走,意下如何?”
宋映微脸色陡变,宋家世代帝师,从不参与朝中党派之争,女眷不入帝王家,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如今这宠妃竟要为自己的儿子娶宋家女,其心昭然!
“夫人恕……”
“不如何。”
一道颇有威仪的声音打断了她,宋映微忙转头望去,殿门处有一淡紫宫装的美人款步而来,云鬓高髻,蛾眉婉转,秋波明媚,端的是雍容尔雅,风仪无双,堪堪立在了宋映微的前头:“宋家姑娘早些年已许了人,妹妹另物色他人吧。”
宋映微见着她,便大致猜着了她的身份,只是心中惊奇,何以她会突然过来?
晏夫人讽笑一声,狂妄道:“许了人又如何,左右不过一道圣旨的事,芝麻大点事儿,他还能不依我不成,你不去守着你的陛下,来这儿做什么?”
卫贵妃从不与她一般见识,淡然道:“带她走。”
“你说带走就带走,你可管不到我朱颜殿。”晏夫人眸色冷厉,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皇帝无正妻,宫中以卫贵妃为尊,朱颜殿却是个例外,谁也管不着她。
卫贵妃瞥了身边少女一眼:“你自己说罢。”
宋映微在一旁静观许久,宫中两个最有分量的女人交锋,一个有权,一个得宠,容不得外人插嘴,此时轮到她开口才道:“多谢夫人抬爱,奈何小女是太傅之女,太傅又是陛下的先生,如此,小女便该唤陛下一声师兄,祖宗礼法在上,怕是只能辜负了夫人美意。”
卫贵妃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我可不是让你说这个。”
“好好一个姑娘,跟那糟老头子攀什么亲,扫兴!”晏夫人顿时没了兴趣,一脸嫌弃地挥手赶人,“快滚快滚!”
出了朱颜殿,卫贵妃并未让人送她出宫,反倒带往自己殿中去。
宋映微不愿在宫中逗留,今日之事须早日向母亲说明才是,当即道:“谢贵妃为小女解围,待小女回去禀明母亲,定要来宫中谢恩。”
“你谢错人了。”卫贵妃自是看出她的去意,只是自家侄儿才拖着一身伤病入宫来求自己去救人,怎好意思让他空手而归,这会子自是不能放人的。
“嗯?”宋映微错愕,不是贵妃么,莫非她猜错了,可除了六宫之首的贵妃,怕是没有哪位娘娘能同晏夫人抢人。
卫贵妃无意解释,霜华殿已在眼前,已有人等了半日,宋映微只在殿门外看了一眼,便驻足不前:“娘娘,这多有不便。”
殿中坐着的分明是个年轻男子,她一深闺女子,怎可随意见外男!
“带姑娘从偏殿入。”卫贵妃吩咐宫人,自己率先进门,“谖儿,人可给你带出来了。”
宋映微闻言呆住了,谖?是卫谖,竟是他?
“姑母受累了。”卫谖上前深深一揖。
“你心急火燎地跟过来,人家可不见得想见你。”卫贵妃在主位坐下,示意他朝右侧屏风看去,隐隐可见有个纤细人影正在屏风后坐下。
卫谖颇为意外,他的本意是送出宫去,没想到她竟把人带过来了:“姑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乏了。”卫贵妃施施然起身,入内殿去了。
殿中除宫人外,便只剩了两人,一时相顾无言,周遭寂静无声。
静了片刻,念及不能让姑娘难堪,卫谖才缓缓走近,至屏风前停下,语气也轻柔了不少:“天色不早,我送姑娘回府。”
宋映微在屏风后行了一礼,却是推辞:“可否劳烦世子遣人去宋家传个话,我在此等候片刻即可。”
“宫门将闭,这一去一回怕是迟了。”卫谖知她有所顾虑,又轻声宽慰,“姑娘放心,我送,于姑娘清誉无损。”
宋映微手指微微蜷起,闭上眼低叹一声,十三年来,怕是没有比这更难堪的境地了,生在最重礼教的宋氏,第一次见夫婿,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身素衣,披头散发,还是他找人来帮自己脱困,这脱的困还是拒婚另一人!
正想着,宫人已将屏风撤去,两人相近不过三尺,宋映微别无它法,只得欠身道:“如此,有劳世子。”
“去取件斗篷来,颜色素净些。”卫谖吩咐宫人,她这一身晴山素裙白日里倒也无妨,暮色起风,御不得寒。
宋映微暗讶,此人竟如此细心。父亲是两年前挑中卫家的,那时卫谖已有十八岁,彼时京中有传言,宣平侯府没落已久,卫家子平平无奇,貌不惊人,才不外显,实乃宋女下嫁,卫子高攀。
那时她年岁尚幼,定亲一事也无权过问,甚至连人都没有见过,之后在家中偶尔听父母说起,宋太傅只道:“此子寡情,却不薄义,性稳,明智,和光同尘,有容人之量,实乃良配。”
“寡情还叫宛宛嫁?”秋夫人忧心忡忡。
宋太傅笑曰:“寡情故而深情,多情反倒薄情,无碍。”
寡情之人钟意之物太少,故而深情。
多情之人所喜之物太多,反倒薄情。
不消多久,衣裳便送来了。
“此乃姑母旧衣,委屈姑娘了。”卫谖示意宫人伺候她穿衣,自己却背过身去,并不看她,谨守礼法。
宋映微系好衣带,戴上兜帽,跟在他身后出了殿门。卫谖有意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肩而行,偶尔瞥一眼,也只见得掩在兜帽下的半个侧脸,暗想,还是个半大孩子呢,今日所遭遇的一切真是难为她了。
他这般体贴细致,倒让宋映微心中的不安消散了许多,此人寡情与否,她尚不知,性稳倒是看出来了,不急不缓,条理有致,从骨子里透出的冷静从容,好似无论何时都见不到他着急的样子,怪不得父亲喜欢。
可是,他怎知自己有难?
“今日之事,还未谢过世子,却不知世子怎知我被晏夫人叫去了?”
“无须言谢。”定亲之日起,他便知自己有个年岁尚小的妻,亲眼见她为难,怎好坐视不理,“下午御沟碑前恰好遇见,不必挂心。”
“不得已而为之,让世子见笑了。”宋映微自嘲一笑,今日之事乃是为了平息这场风波,陛下知晓,朝中百官亦知晓。
“姑娘很勇敢。”卫谖真心称赞,若非有意为之,千金女的笔墨又岂会流出闺阁,传的人尽皆知,在宋家危难之时挺身而出,实在需要莫大的勇气。
宋映微勉强一笑,兄长没有告诉她计划,在满城风雨之时,纵是身在高门宅院也挡不住如潮恐惧,所谓勇敢,不过是毫无退路的奋力一搏。
“到了,”卫谖看着近在眼前的宋府大门,突然止步,“今日未递拜帖,多有不便,我就暂且送到这里,姑娘请回。”
“多谢。”宋映微抬头看了他一眼,暗暗记下了这清隽和光的面容,方才转身回府。貌不惊人,才不外显,看来传言也未必属实,实乃霁月光风,不萦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