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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落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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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煮药的炉子,有红碳劈啪爆裂的声音。夏日炎炎,我拿了蒲扇为他扇着风。以为都好起来了,眼见的,他脸上猛的火热起来。伸手去摸,天啊,他浑身都滚烫滚烫的。我急着喊来刘太医查看。刘太医仔细号过脉,吩咐把衣服都退了。拿了温热的巾子浑身擦了一遍。看看还是热,跑出去换了药去煮。我急得要哭。突然想起,小厨房里常备着一些冰。赶紧去拿了过来。身边没有可用的,便把几个香囊剪开来,放了冰进去。左右脖颈,腋下,都放了几个。又拿巾子来回的擦了几遍。再摸去,身上总算没那么烫了。他微微睁开了眼,看见我的泪眼,悄悄笑了笑。微微道:“不要哭。”我伸手去抚摸他的脸,我宁愿他无赖发怒一去无消息,不要他这样奄奄病着躺在我身边。
“世子转醒了?快把这碗药吃下去。先退了热要紧。”刘太医听见声音,拿了药过来。
我扶起他,喂了药喝下了。世子,昏昏的,又睡了过去。我拉过刘太医着急的问:“怎么又这般模样了?”
“老夫仔细号过脉了。吃过调和的药后,脉象并不凶险了。只是,这世子到底吃了怎样的药,竟会惹得寒气攻心?”
正说着,门外槐花树簌簌了几声,上关跳进了院子里。过来行礼道:“奴去查过了。就只剩这些了。”
刘太医接过去拿手捏了捏,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摇摇头道:“不对。世子是吃了极寒的药。定不是这个紫胡散!”
“奴再去查。”上关起身要走。突听见几声扣门声。秦嬷嬷去打开院门,家宰带着一个小厮急急的走了进来。
“小姐!这人一直在外面晃荡。奴去问过,才知是恒王府上的内侍。叫樛木。手上拿着世子吃药剩下的药渣。说必须亲自拿给小姐。就带他进来了。”
上关走去,看了看。点头道:“不错。这人的确是我们府上的。”
“云小姐。可还记得奴?小姐同奴说过话的。”叫樛木的内侍在我跟前跪拜下来。我实在不记得了,猛的才察觉,或许是这一世的云树见过吧。赶紧扶起来道:“别的事另说。你拿来的东西先让我看看。”
樛木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打开来,恭敬的递了过来。我赶紧拿进去给刘太医看。刘太医只一闻便点点头道:“是这个没错了。紫胡散主要用四味药。麻黄,紫苏,五味子,还有前胡。其中入肺的是麻黄和前胡。前胡可解风热咳嗽,属寒性。而麻黄是温性的。所以,用了紫苏和五味子这两味温热的药来平衡药性。只是,这一剂药里,用寒性的芒硝和大青叶替代了温性的紫苏和五味子。把一个中性的药变成了极寒的药。入肺的前胡没有变,所以吃过药后,咳嗽之状会有减轻。不过迷惑人的把戏。”
我心里紧了紧,幸亏当初决然的带了世子出来,不然,就算有刘太医开了药方,也不见得能保住性命的。只是世子府上严谨,谁能害得他?
“上关。你回去,把府里上上下下都看住。等你家主人回去处置。”
“是。”
看看上关要走,我突然想起了樛木。走出来道:“如今恒王府里危险。你只管留下来。我会妥善安排你的。”
“若奴不回去,才更危险呢。奴受恩于云小姐,也受恩于世子殿下。岂敢辜负?这便回去了。”
“云小姐放心。奴自会好生带了此人回去的。”
“好。”我倒是很想知道这人因何事受了恩惠。这一世的云树,不是一直都病着?连人都认不得了?我摇摇头,如今状况并不是细细盘问的时候。只能看着黑夜里,上关带着樛木出门去了。
“小姐。主人回来了,问说若方便,想过来看看世子殿下。”
“父亲?”我冲家宰笑笑,道:“自然无妨的。多亏了父亲,世子才保了一命。”
家宰叉手行礼,一闪身也出去了。我回去坐在世子身旁。又拿了些冰,放进香囊里。忧心他身上的烫还是没有降下来太多。迷迷糊糊的竟就睡着了。听见身边有声响才猛的睁开眼。世子已经醒了,正和父亲说着话。
世子声音微弱着,说道:“多谢云御史搭救。”
父亲笑了笑。递过来一个小盒,打开来,是一颗拇指大的丸药。
“这是今上吃着的保元益寿丹。”转手拿给刘太医道:“刘太医看看可是对?”
刘太医拿住,闻了闻。点点头道:“闻起来不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仔细尝过才道:“竟如此。”叹口气道:“保元益寿丹有六味药,三补三泄。有人把山萸肉换成了巴戟天。补大过泄,害人害人啊!”
我打眼去看他,他眼里好不落寞。
“据老臣所知,今早萧贵妃服侍在侧。拿了这两颗丸药,一颗给了今上,一颗给了殿下。”
世子皱眉点了点头。
“如今世子殿下封了御史,入了官场。一颦一步都得算清楚啊。”
世子略微俯首。云老先生笑笑,转身要走。我赶紧追出去道:“父亲为何要救他?”
“算是为你还债吧。”
我想不明白。我可没有欠他什么的。
看看夜深了。秦嬷嬷收拾了二楼的房间给刘太医居住。又送来些粥饭过来。很是精干的带着小婢子们去了书房宿下了。我捧着汤匙送了粥汤到他嘴边。他轻轻笑着摇摇头,接过去自己吃了些。我去摸摸他的额头,果然烧退了。
“我去把饭盒放回小厨房。躺了一天,你也活动活动筋骨。”我怕他碍着面子,憋出内伤。出来院子里,突的一阵风,花香浓郁。我走去闻一朵朵嫩黄,浅红的花儿。欣喜着发现一株株月季竟又长出了花苞。看来再来场风雨也不怕没花看了。知了一声声聒噪着,不知说着怎样的家长里短。又或许是申诉着人世间的不公和冤屈?我猛得倒吸口气。公平,正义,怎么就这么求不得?
我把饭盒放置好。看见冰鉴里还有冰,都装进了香囊里。握在手心里,丝丝的凉,缓解了不少烦躁。冰鉴里还有些乌梅汤。我端起来,咕咚几下喝了个畅快。这么一天,都心急火燎的。可算得了份心安。正想找个饼子充饥,却看见世子从屋里走了出来。我急着喊道:“快回去躺着。怎么就出来了?”
“找你不见。”他拉住我,紧紧贴了过来。我扶着他进来屋里,躺好。笑问道:“可舒展了?”
他羞涩一笑,叉手拜了拜道:“多谢。”
“刘太医嘱咐说,临睡再喝一剂药。明天就无大事了。”
秦嬷嬷早把药盛好了,拿帕子罩着。我心里奇怪,这个秦嬷嬷关键时候倒用得上。
“多亏有你支撑。不然我那边还不知要乱成什么样。”
“萧贵妃要害你。可要多小心些。”我把手里的冰袋递给他,怕他又烧起来。
“我在宫里没有眼线。实在吃亏不小。只一个吴公公到底不成事。”
我突然想到了卓毓。若按我的猜测,卓毓是恒王后身边女吏的女儿。肯定有本事找到宫里的旧人搭上桥的。只是,如今,我跟他已经不同路。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端了药来,捧给他喝。
“喝了药早点睡下吧。今上知道你病了,定会派人去探望。你也该尽早回去处理府上的奸细。”
“等等。”他拉住我坐下。脸色依然惨白。我又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还好没有烧着。他按住我的手,缓了口气才开口道:“你见过歅鉈道士了?”
我慌的去看他,他指了指我的妆台。是了,我把那个檀木盒子放在妆盒里。平日除了秦嬷嬷没人会去动这妆盒的。
“有个道士找了来。说,镜子有阴阳两个。要凑齐了才好走。让我问你要那面阴镜呢。”
“我没有!”他气呼呼的。嘴唇都发白了。我可不想在这时候跟他吵架,赶紧笑了笑道:“你没有,我便走不得。只能多待些日子了。”
真好,他的脸上瞬间有了血色。却又皱起了眉毛,冷冷的问道:“你不走,是要继续查我玄圣宫的狄先生吗?”
我本就还没找到明白的证据,还不想同他说狄先生。不料,他却先开口了。我的心头跳的厉害,嗓音都发起颤来。
“你知道狄先生!什么时候知道的?你见过她吗?”
“狄先生是我母亲宫里的巫女。两三年前来的。平日里爱写个符咒之类。我不信巫术,自然没见过狄先生。只是,玄圣宫里多有信众。不过烧个纸符,祝祷平安之类。并无多大罪责的。”
“无多大罪责?那你知道以往京城里也有个狄先生,用婴儿血献祭,害死了多少孩童!”
“那个狄先生被一把火烧死了。那件事也已经过去十几年了。”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心里突然的发凉。在他,已经是往事了。他走在新的道路上。不再想回头看了。可是我不能!
“那个狄先生并没有死。她还活着,还在害人。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坐视不管。这一世的云树在玄圣宫经受了什么?为什么花般的年纪便病魔缠身?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去到了何处。我都必须知道的明明白白!你走你的路。我并没有阻拦你。只是,我不能再与你同行了!”
“云树回去她母亲身边了。你告诉我的!你告诉我的啊!”
听见他的控告,我突然的哽咽。我的世子殿下。我又何止一次拿一样的谎言说服过自己。只是,我终究骗不了我自己。
“我活在另一世里。也叫云树。我没有死。我不是鬼,也没见过云夫人的魂魄。我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只是!我不愿意糊里糊涂的装成云树过日子。”我的泪,突然的冲破了堤防。仍是坚持说了出来:“我骗了你!”
“不要哭。”世子伸手来,给我擦了擦泪。“其实,我心里早知道的。谢谢你为我说的谎话。让我着实轻松快活的过了这么些日子。”
世子冲我无奈的笑了笑。又说道:“云树病得厉害。糊涂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到处给她找医生。便遇见了歅鉈道士。他给了我一个双面镜。告诉我这面镜子可以对换苦难。说这边的苦命人可以对换那边的苦命人。让我把那镜子给云树,说可以换另外一个云树过来。我把镜子给了她。并不知道她听没听明白我的话。后来,你来了。告诉我了一个最完美的结局。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快乐。”
世子脸上显出一丝愉悦。好似那日火红的晚霞留下的最后光泽。不由得,我也跟着笑了笑。陡然的又万分凄凉。忍住心痛,才道:
“你跟秦嬷嬷一样。错的不是你们,不用心存亏欠。我想,即便她再回来,也只会感激吧。”
世子过来紧紧抱住我。轻声问着:“你真的要走了吗?真要丢下我?”
我多想摇头啊,多想告诉他我宁愿一辈子都陪他。但是,有个狄先生挡在我们前面,有个恒王后,还有个受尽苦难无了踪影的云树。无论如何,我做不得承诺。如今,我能做的,就是把真相弄清楚。把原罪者挫骨扬灰,还他,还我,清白坦荡。
“世子殿下。我生的那一世,有父母有亲朋。还没有结尾。总归要回去,给个终了的。”
“相逢一场。”他眼角里渗出了泪。“你若走时,到底来与我告个别。”
“好。”我挣扎着坐起来。用了力气,灿烂的笑了笑。“相逢一场。肯定要告个别的。”
他喝了刘太医的药,沉沉的睡去了。我独自坐在堂屋的榻上,呆呆的等着外面的天变亮。最难说出的话,总算说出了口,本该轻松的。身上的筋骨却像一节节的都断开了一样。每时每刻每寸地方都疼着。想哭,心里堵得发涩喘息不得,却没有泪。只剩下半凉的血,倒着流。终于,天边谈谈的现出了一片白。院子里飞来了几只鸟,啾啾啾的叫。书房里响起了动静,小婢子们陆续都转醒。我深深吸口气,走去把大门敞开了。清晨的凉风吹了进来。洗去我身上的闷热,也吹醒了我的几点贪念。我进去屋里,看见他也醒了,正穿着衣服。他还是那个潇洒俊美的他。他没有错,他有权利去追求更完满的人生。那就把了却苦难的责任都交给我吧。我愿意看着他过得顺遂。
“多谢云小姐费心照顾。这便回去了。”他整理好发冠。远远的站着。他脸上带笑,却莫名的疏远。
“还是再让刘太医给瞧瞧再走吧。”
“不了。我府上还是许多事,耽误不起。”
我暗暗叹气。只得点点头。“我送你出去。”
“怕是不好。我自己出去。我的亲卫们估计都等在外面的。”
突然要与他分别,很想要送他些东西。心急下,看见桌子上放着的香囊。拿来看,里面的冰竟然还没有化。赶紧递过去,笑着道:“世子殿下。这个就拿住吧。外面登时就热起来了。也好消暑。”
他接住。几步便走出去了。独自开了院门消失不见了。我呆呆的看着木头做的红色院门,那只是个木头门。呆了片刻,再转头便看见秦嬷嬷站在身边。挤出个笑来道:“不过一天功夫,怎么像是过了一辈子似的?刘太医年纪大了,你去厨房看看,弄点好克化的来。”
“好。婢这就去。”秦嬷嬷鲜有的话少。秦嬷嬷刚走,刘太医便从楼上下了来。微微笑,问道:“世子殿下可醒了?”
“说是府上有急事,已经走了。”
“小娘子别愁。老夫过会儿自找去瞧瞧他。”
我紧紧握了握刘太医的手。心里万般的感激。
“勿愁,勿愁。”刘太医轻轻笑着。好似神明。
等吃过早饭。家宰派人来,要送刘太医回去。刘太医摆摆手,道:“告诉你们家宰。老夫还有去处。不用麻烦了。”说着,背起药箱仙鹤一般,轻飘飘的离开了。我的小院里突然的没了声响。我呆坐下来。突然的失去了方向。
“娘子。婢刚才去厨房。厨房的人都问小姐的病可好些了。说是小姐病了,家宰吩咐厨房做些粥食备着。婢只说小姐因天热发痧了。吃了药已经好了不少。也都给柳儿她们好好吩咐过了。娘子别再担心了。婢备好了水,好好去洗一洗吧。今天也没事,好好睡一觉。”
“我是不是看起来特别憔悴。怎么大家都对我体贴起来了?”我安心的笑笑。脱去裙衫,在微凉的水里好好享受着片刻的安宁。秦嬷嬷帮我洗了头发,用手巾一下一下擦着发梢上的水。我打开妆盒,想涂些玫瑰霜。就看见有枚白玉戒指放在霜盒上。拿起来仔细看,上面有秦隶写的几个字。再辨别去,原来写着‘怒澜’,他的名字。我半有心喜的把那戒指戴在手指头上。松松的,都戴不实。
“世子殿下可又送了宝贝物件?”秦嬷嬷笑着过来看。
“他送我的东西太多。都分不清那件是他送的,那件是我的了。”
“分那么清也没意思。毕竟。。。”秦嬷嬷说到一半又不说了。笑着岔开话:“又有几家送来请贴。娘子还要去吗?”
“去啊。”我把那戒指放进装麒麟的荷包里。歪在床上,突然有了困意。“我跟王阁老家的娘子没有交情。还得靠这些个京城贵女们去攀关系呢。”我闭上眼,突然的疲惫。秦嬷嬷端了一盆冰放在床头,又拿了扇子给我扇风。好舒服啊。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梦里,还是那个曾出现过的白茫茫的世界。白色的湖,白色的树,白色的鸟,白色的山,白色的房子里住着通身白色的人。白发白眉白肤的母亲怀抱着一样无有其他颜色的孩子。孩子睡着了,甜甜的笑着。母亲也笑着。但愿,这世间,每个人都有个爱着的人,也被爱着的人爱着。那便完满了,再无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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