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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 4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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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难民染的是暑热疫毒①,症状极好辨认,燥热、腹泻、发斑、神志错乱等,都是病症,此病没什么潜伏期,发病期也不长,但传染性强,在临水城这样的小县城里,以杀止疫就是最成本最低的解决办法了。
郑友明为官数十载,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这种危及小命的事,满城官兵都利落得很,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半天不到就圈出了疑似染病例和可确诊者近百人。
如今这些难民就躺在城郊的破庙中,他们上吐下泻,身体虚软,毫无反抗之力。
这破庙原是一座城隍庙,建筑规格中等,初时香火不断,但早在十数年前已经破败,除了乞丐再没什么人踏足。
一条火油画的路从庙中如游龙般伸出,将整个建筑盘住,只等官兵的火把扔下去。
庙外,暴雨过后的天晴朗清新,万里无云,可只有活着的人才有心情享受了。
官兵们将破庙围了起来,各人手中都擎着一柄长枪,防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逃出来。在官兵身后,还有些涕泪满襟的难民,他们侥幸活了下来,亲人却躺了进去。
郑友明和白劳躲在一众衙差围成的保护圈里,满脸不忍。
郑友明擦了擦眼角,痛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时疫来势凶猛,为了保全大家,这是不得已的下策,老夫也是痛心非常,还望乡亲们莫怪!”
难民们经历一场旱灾,可以说几乎是一无所有了,如今旱灾稍缓,却要失去亲人,一时群情激动。
抱着孩子的妇女哭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男人吧!我们家可都指着他过活了呀!”
“我男人壮得嘞!”妇女满脸的皴裂,嘴上也有许多口子,仿佛身体内所有的水分都从眼眶里流出来了,“要不是他把吃的让给我和孩子,也不会虚成那样,更不会……染上瘟疫了。”
她一哭,怀里的孩子也扁了嘴跟着哭,余下的难民都经历过这么一遭,切肤体会,一旦有人牵头,便跟着哀求。
“是啊!大人!求求您了,我的儿子今年才十岁啊!”
“大人!让大夫来看看吧!万一还有救呢!这些可全是人命啊!”
“呜呜……不要烧我娘!不要烧我娘……”
也有些蛮横的,本来家中就穷,好不容易成了亲,这会儿瘟疫要搭进去一个婆娘,心中憋恨不已。
“大人,您这连治都不治就说要烧了,合着烧的不是你家的人啊!”
“就是啊,您穿得光鲜亮丽,吃着大鱼大肉,就我们这些人命贱都不配一救吗?”
激动的难民们不自觉地涌向郑友明这边,一时外圈的衙差忍不住拔出了刀:“做什么!造反吗!”
“干什么呢,别吓着百姓。”郑友明板起脸,斥怪那衙差,旋即和善地看向众人,他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难民们安静,才说:“乡亲们误会老夫了。”
“你们可知我身旁的这位是谁?”郑友明指了指一边的白劳。
难民一看,又是个一脸富态的有钱人,顿时就不满了:“大人,这不是说笑的时候吧!”
“放肆!”郑友明一甩袖子,脸上已有怒色,“这位,就是咱们临水城下一任的县太爷!”
“吓!”“尽是有钱人!”“就是啊!何时才有人能为咱们穷苦百姓做主!”“……”
“你们说这话,未免有些忘恩负义了。”郑友明捋起了胡子,“这位可是连日给你们施粥的白家白老爷!”
难民们更为讶异了,一时声音小了很多。
“可……这跟烧我们的亲人有什么关系呢……”
“白家是心善,可是……”
“诸位,你们爱夫、爱子之心,我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此事实属无奈,不瞒大家说……”白劳接到郑友明的示意,适时开腔说话,说到此处已有些哽咽:“我的亲生儿子……也不幸染病……”
他两鬓斑白,伛偻着背,全然一副爱子如命的老父之心,外人看来也不免为之动容。
只见白劳说完,捂着脸,悲痛得不忍目视般挥了挥手,便有穿着简易防护衣的仆从抬着一副棺材上来,里面躺着的正是白琅。
难民们与白琅朝夕相处十余日,一眼便能认出他,一时惊叫:“小恩公!”
“天呐!真的是他!”
“大人!这……”
“诸位,你们也看到了。”郑友明拍拍白劳的背,沉声道:“白家乃临水城首富,但为了此次灾情,可说是出了不小的力,白三公子更是在白老爷的教诲下,待百姓如手足,亲自监看施粥事宜,如今……他不幸染病。”
“诸位以为白老爷不心痛吗?乡亲们,这可是亲生骨肉啊!如果真的能救,你们想想,白老爷会不救吗?老夫会不救吗?”
众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面上无有不痛惜的,许久,有人带头喊了一句:“白老爷大善!白家福泽无疆!”
便有难民们跟着道:“白老爷大善!白家福泽无疆!”
白劳摆摆手,做戏做全套,“若能救回我儿,便是用我一切去换又如何?我儿……”
满场沉重压抑的氛围里,最后还是郑友明挥了挥手:“送,白三公子。”
人群轰然:“送白三公子!”
仆从们在众人的目视中,将棺材送入庙中,举火的官兵征得郑友明的示意,将火把掷向庙中,那火龙便腾地跃起,渐渐烧做一团,吞噬掉整个城隍庙。
庙外,众人还在对白劳满心感激,双方恍若亲如一家。只有庙内,离火龙最近的病人被烧得身体扭曲,神志不清抓着小孩咬的、腹泻难耐已经失禁的、鼻血横流的、痛苦哀叫的……活活的一场人间炼狱。
庙内最中央处,放着一副棺材,白琅躺在里面,迷糊间,这十二年来的往事如走马灯般一帧帧闪过……
“丧门星!”
“傻子!”
“你不过一个妾生的贱种,还敢来找老爷。”
“念书?去啊,你有钱便去念呗,怎么,还指望本夫人送你去?”
“把这个丧门星扔出去。”
……
“三公子,这儿还好些姨娘留下的首饰,咱们拿去当了吧?”
“好孩子,这几本书你且拿去看。”
“白哥哥……”
……
“琅儿,此事乃是善事一件,为父就交由你去办了。”
……
“罢了,为了白家,便烧了吧。”
热,好热,身体好痛,为什么这么热。
火舌卷上木棺,棺中的少年渐渐颤抖,连棺身都抖了起来,半梦半醒间,一滴水珠落在他额心。
那是一个清丽的少女,白衣粉裙,用指尖戏弄一颗露珠,朦胧的雾里,那露珠晶莹,那少女的眼眸剔透。
恍惚间风起涟漪,雨打芭蕉,那少年虔诚地闭上眼,亲吻少女的裙摆。
又有西风瑟瑟,憔悴了少女的身姿,伸出手去,恰被少年握住。
明月皎洁,可时有时无,爱意缥缈,却如影随形。
是谁先对谁动了心?
花前月下,水泽生波,风温柔地拂过所有的暧昧,可它不说。
啵。
美梦如泡沫般破碎,醒来再看这人世,炼狱已成灰。
灰烬上方,有一身影渐渐显现。
那身影着红袍,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崔判官。
生死簿上白琅生平如是——
白琅,生母邹见丽,临水城小商户家独女,因貌美贞烈,被白劳以奸计害死双亲,夺走家产,后被白劳掳入府中,终日以泪洗面。
邹氏入府次年,因丧门悲辱、正房打压,悲愤交加,郁结于心,常年咯血。及第三年怀有白琅,正房多方暗害未果。
邹氏产子时,稳婆暗做手脚,欲一尸两命,因意外未果,邹氏断气时,胎儿半身已出。
正房徐氏,县太爷侄女,视白琅为不详之子。因白琅乃棺材子,白劳亦以为然。
白琅艰难长至十二岁,成为白劳入仕的牺牲品,遭大火焚烧而死。
崔判官看了看生死簿,又看了看灰烬中的起伏的人形物体,缓缓地,缓缓地,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