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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跌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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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30.
夏豫想象不到,好好的柏油马路怎么变成了这样——
凌乱的梧桐树叶和残枝几乎盖满了整条大路,遍地都是断裂的树皮、泥块和棕色的球状梧桐絮,上方还在不停地往下砸落枝杈,路两边的积水横截面宽度已经超过两米,那些被雨水打碎的树叶被强劲的水流席卷冲刷,源源不断回旋着,奔涌向前。
偶尔有一两辆汽车从马路中央驶过去,轮胎碾断树枝的“咯嘣”脆响淹没在偌大狂躁的雨声里。
“操。”
在第无数次猝不及防被喷溅的泥水湿了裤脚之后,夏豫终于忍不住低骂出声,他用手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水雾,浅色的眼眸里含着焦躁。
他脚上的帆布鞋浸了混着泥沙的脏水。
本来就粗糙的布料湿透以后紧紧粘着脚踝骨和脚趾,不仅疼,还痒。
最难以忍受的就是那些混在水里的,无数梧桐絮上细刺似的毛针,蚂蚁啃噬似的又刺又扎,夏豫没走几步就被磨得心急火燎,恨不得直接脱了鞋子光脚走路。
路两边的商户早就关了门,整排黑漆的店面在大雨中显露出一股萧瑟诡异的氛围。夏豫走到一家小卖铺的台阶下,把脚伸到屋檐排水管槽下面,让哗哗急流的雨水冲洗掉鞋里的泥沙和细小毛刺。
滴——滴滴——
他身后,一辆银色的面包车缓慢减速,停下。
司机降下车窗探出脑袋:“诶——那个男娃儿——”
夏豫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伞面上的水珠跟着一抖,顺着伞骨纷纷跌落。
司机笑了笑,“你往哪里去嘛?”
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夏豫迟钝地伸手指了指前方。
“上来咯,前头水更深,你这一身焦巴湿,咋个走嘛!”
“没关系,我自己——”
夏豫下意识摇头拒绝,不过他话没说完,面包车的后车门就从里头被“哗啦”一声大力拉开:只见车里面已经塞了三四个同样湿漉狼狈的人,有男有女,此刻正目光一致地看向夏豫,有人穿着雨披,有人脚踩胶鞋,后座地垫上被水渍泥污糊得已经看不出颜色了。
“没得事没得事,快上来,我顺路捎你们一段咯。”司机挥挥手,把车门拍得“啪\啪”响。
“不用——”
“来!”
夏豫瞄了一眼面包车身上喷印的“氨纶一配货”字样,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收伞上了车。
“谢谢叔叔。”
“嗨呀不存在噻!”司机不是本地人,一把好嗓门敞亮得像热油淋浇过的辣子香肠,他熟练地启动了车子,边打方向盘边从后视镜里瞄了夏豫好几眼,突然笑道:“这个娃儿长得好乖喔。”
夏豫生涩地笑笑,接着就抿住嘴巴低头摆弄起了手机。
车座的坐垫潮湿得冰屁股,夏豫挺绷直腰板,只坐了一点点坐垫边缘,还要留意着不碰到身边人的雨衣。车子的窗户全部关着,能听见树枝砸落在车顶的声音,和一群脸色惨淡的陌生人共挤在一个湿凉逼促的空间里,到处都是泥水,让夏豫在心理和体感上都变得无比局促。
他悄悄瞥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司机不再注意他,而是扯着嗓子跟他身旁的人聊起了天,夏豫打开了和吉时语的聊天记录,把面包车的车牌号按进了输入框。
“咦,人家这儿咋不停电。”
坐在夏豫旁边的女人忽然出声,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朝车窗外面看去——
前方不远处就是石井十字的路口,夏豫诧异地发现,石井十字这条东西走向的牌坊街居然没有停电,虽然大多数商户已经关门了,但是依然有零星几家小饭馆亮着灯,两排橙黄微暗的路灯也默默坚守在岗位上。
司机“嗐”了一声,“啥子呦,哪个说不停电?石牌坊西边扒到十三中学,人家学校自备发电机,有水有电好安逸呦。哪个像厂里面?悬吊吊嘞不得行!”
邻座立刻有人“嚯”了一声,“那这条街的住家儿可跟着沾了大光了。”
“是噻——哎,是这家减肥店不,那个娃儿,你看一哈。”
面包车很快就把夏豫送到了李红霞的减肥店,“嘎吱”一踩刹车,路边的水花飞溅到车窗上。夏豫非常感激地朝司机道谢,接着重新撑起伞踩进漫过脚踝的水里。没有了金属车框的笼罩,四周的雨声越发杂乱响亮起来。
目送那载人的面包车缓缓朝前开远了,夏豫伫立在原地,掏出手机删掉了输入框里的车牌号。
“呀!豫豫?”
身后传来李红霞的声音,伴随着卷闸门落锁的声响。对方似乎没有想到夏豫居然会过来,“诶!还真是我家豫豫!”李红霞满脸诧异,踩着台阶迎上来,夏豫连忙把手上的伞挡在她头上。
她的表情有惊讶,担忧,责怪,也有满眼的欣慰,她踮脚掸掉夏豫额前碎发上的水珠,问他:“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让你在家待着?你走过来的?晚上吃饭了没……”
“吃了。来给你送伞。”
和李红霞一起开店的同事也穿好雨披走了过来,语气中毫不掩饰惊讶和艳羡:“哎呦!豫豫专门来接你啊?啧,这孩子咋这么懂事儿!小霞你们两口子到底怎么教育出来的!”
李红霞骄傲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咧开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跟同事说了几句谦虚话就双双告别。
“豫豫跟阿姨说再见。”
夏豫的眸子暗了暗,只是张了张嘴,假装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凶猛的雨声里。
两个人走得格外艰难,夏豫一只手举着伞,另一只手撑着李红霞的手肘,一步一步在水里往前挪动。没过脚踝的水流已经具有很强劲的冲击力了,仿佛把人的两只脚按进了淤泥里,每走一步都需要用力把腿拔出来。
好不容易走到石井十字路口的石牌坊下面,李红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夏豫来的时候坐的是面包车,车窗紧闭并不能真切看到外面的状况。此刻在路灯的照映下,地面积水湍急浑浊,灯光徒劳地打在水面上,显出浓浓的灰黄色,看不清水底的马路。
石牌坊下还有几个路人,都打着伞站在路边观望。
夏豫弯腰从水里捞出一根树枝,随手甩出去,它就像穿梭在海里的海带,顺着起伏的浪一层一层漂远了。他盯着那根树枝,直到它远得光线再也照不到了,才有些遗憾地收回视线。
其实夏豫倒不是对一根树枝感兴趣,只是,他需要用一些东西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两只脚踩进水里,时不时还有树叶树枝撞上他的小腿,夏豫极力克制自己不去细想这些没过路边树坑,人行道地砖,草丛的水,以及平时——这些向来是宠物狗,醉鬼和扫地车留下“痕迹”的地方。
一旦细想,仿佛就连蹭过脚趾的石子都让他完全忍不住地起一身鸡皮疙瘩。
“啊呀!”李红霞突然惊呼一声,她把夏豫的手臂拍得“啪啪”响,“豫豫!豫豫快你快看——”
路口响起一阵小小的喧哗。
夏豫猛地提起一口气,瞳孔骤缩。
路中央有一个淌水过河的老人,佝偻着腰,肩上扛着一只蛇皮袋子。
噗通。
站在路边的人全都看见他摇摇晃晃,最后一只脚抬起来,半晌落不下去,突然朝后趔趄了两步,猛然朝后仰倒跌进了水流里。
“呀!”李红霞又尖叫一声。
石井十字是东西窄,南北宽的走向,东边通往石井庄村口的路被附近的住户们拿沙袋封紧了,东西走向的水流疏通不出去,从宽窄两条马路冲下来的雨水就在路口中心汇聚冲卷成了一片不小的漩涡,成年人淌过去还得留神浑身绷着力道,更别说一个走路都打哆嗦的老人。
饭馆的屋檐下面站着个满脸皴皮的老太婆,个子不高,用拐杖指着天空浑身发抖:“个鳖孙娘养的,可下成个孬样儿湿了你奶奶的鞋垫子!”
石牌坊下的路人在惊呼。
人们对于突然降临在身边的意外,第一反应都是先后退一步的。所以他们推推搡搡,差点又摔了几个。
咵嚓。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夏豫感觉到手臂上拉扯的力量,但他没有退,在目睹那个老人跌倒的一瞬间,一股很酸涩的冲撞感堵塞了他的胸腔,这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来源于身体生理上的反射,像口渴的人猛地灌进肚子里几瓶可乐,从而由身体内部涌上来的堵胀感。
夏豫的生活太平和了,一点波澜都能在他心里掀起大浪。
路边有一家卖桶子鸡的小饭馆,里面的食客听见外面的响动纷纷从店里走出来。
水里的老人那一跤摔得不轻,好在他跌倒的时候,后脑勺被背后的蛇皮袋垫了一下,没有直接摔在水里,但人挣扎了半天都没能起来。
场面看得人挺揪心。
雨声浩大的夜晚瞬间更加喧闹起来。边上有人大喊“快去找个绳子拉一下”,也有的弯下腰把裤腿往上卷,但是事情发生得突然,人往后撤,没有谁立刻冲上去,眼看那老头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好半天也翻不过身,李红霞实在是看不过眼了,赶紧让夏豫上去帮忙。
“拿好。”
夏豫把伞递给李红霞,言简意赅地嘱咐她和其他人一样扶着牌坊的石墩站稳不要动,然后大跨步跳下路沿踩进水里,朝那老头的方向移动。
没有了雨伞的遮蔽,几乎是一瞬间,劈头浇下的雨水就把夏豫从头到脚彻底的打湿了。
“慢点儿啊豫豫!慢点慢点。”李红霞神情担忧激动,在后面不停地喊。
实际上她喊得声音再大也是徒劳,雨声太大了,天边时不时滚过闷雷,在夏豫脑子里,周围的一切人声都像被纺织机牵拉成的线,几度变形,最后缠成杂乱的线团。
22:09.
夏豫逆着水流的流向艰难地挪动到那老人身边。
“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说出声音了没有,对方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发出“哎呦哎呦”的气音。夏豫的视线已经被水淋得模糊了,看不清老人的脸色,他咬着牙两只手臂托住老人的肩胛骨,双手环绕到他腋下,鼓着一口气想把他抬起来。
然而,夏豫估计错了老人的重量——
虽然已经是夏天,但和大多数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这人身上依然穿着棉衣棉裤,虽然不厚,但棉花芯子相当吃水,这也难怪他摔倒之后怎么也站不起来。
他没有料到手上的分量这么重,对方又浑身瘫软一点劲儿也使不上,夏豫预估错误,力道猛地一松,脚下忽然偏离了重心,整个人趔趄两步往后倒去。
“嘶——”
就在他摔倒的刹那间,一双有力又温热的大手突然从后面撑住了夏豫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