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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兄弟(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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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那些证据是你自己送去A市警署的?”
想明白其中关节的白崇简,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震惊。他缓缓松了手,文件撒了一地却浑然不知:“你先是送去全部证据促成结案,再投案自首……”
“李清麟,你是在求死。”
他俯视着李清麟苍白如雪的脸,怔怔反问:“为什么?”
“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么?”李清麟却只是微笑着,答非所问:“此时的你与彼时的你,可谓天差地别。”
第一次见面……
是了,第一次见面是在A市看守所里。
那时的他浑浑噩噩,满脑子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似的小日子,表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冷酷模样,其实不过是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当然,也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这无谓人生的意义。
——他过去曾坚定不移地相信:所谓人的一生,不就是上学、考试、工作、娶妻、生子,再让自己的孩子继续上学、考试、工作、娶妻或嫁人、生子,如此循环往复么?
可偏偏就是眼前这个穷途末路的杀人犯,竟让他有生以来头一遭怀疑起了人生的意义,也头一遭……感到自惭形秽。
自己这么浑浑噩噩、庸庸碌碌地活着,真的有意义吗?
短暂而热烈,冗长而庸俗。到底哪一种才是正确的活法?还是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所谓“正确”的活法?
“你觉得我是变了的好,还是不变为好?”良久,白崇简才想起该说些什么。李清麟于是又笑了笑:“其实你一直都没有变。”
“我很普通。”白崇简道:“和你、甚至和季老师相比,我普通得不值一提。”
“或许正是因为太普通了,你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每一件事,普通如我至今都无法理解,也永远都不能理解。”
“虽然不理解,可是我敬佩你。”白崇简垂下眼帘,凝视着他:“你能为苍生立命而不惜让自己堕入无间地狱,我做不到。”
“曾死于你手之人,无一不该杀。过去的我绝不可能赞成你的做法,如今我明白了——法律,非但解决不了所有的不公,甚至解决不了大多数的不公。”
他昨晚连夜未睡,不是因为忙于“直播事件”的善后,而是看了一夜京城传来的,李清麟迄今为止的所有电子卷宗。卷宗里不但有杀人的所有细节,还囊括了这些人曾犯下之罪的全部证据——在现有的法律体系下,每一个案子的证据,都足以让那些本就罪大恶极的“受害者”被判处极刑。
可他们没有一个人因为破坏法律而遭到应有的惩罚——直到,李清麟这个“法外制裁者”的出现。
这是为什么?
“法律不负责伸张正义,只负责维持底线和秩序。”他曾对总统如是表明心迹,同时也表明了自己对秩序的忠诚;可若法律面前无法人人平等,有些人就是能凭借地位和特权凌驾于其他人之上,以至于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无法维持,这样的法律,要它何用?
“所以,你告诉我,为什么。”白崇简定定地注视着他:“为什么不逃?”
“我本该死于半年之前。如今这些苟活的时间,不过是偷来的。”李清麟的神情却很平和:“我早就该死了。”
白崇简不为所动,一字一句道:“李清麟,我欠你一条命。所以我一定会救你。”
“啪、啪、啪。”
正当气氛越来越凝重之时,另一个人突兀的鼓掌声却陡然响起。沈重泽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白崇简身后,笑嘻嘻道:
“好一出苦情大戏,啧啧啧啧……真没想到,我们遵纪守法的乖宝宝白大科长居然也有折服于某人魅力的那一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白崇简瞬间就觉出了尴尬的滋味。他皱紧眉头刚想辩解,就听沈重泽悠然道:“放心,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你刚才那番大逆不道的发言——毕竟,我也算是李先生的忠实粉丝了。”
对于这个身份成谜的“国际刑警”,白崇简虽然尊重他、也愿意配合他的工作,但对他这个人本身,却是半点好感也无:
李清麟即便确实是个杀人犯,可本质上终究还是“正直”的;而沈重泽……
这个多重身份的大律师,好像天生就根本没有任何道德感可言,骨子里只会比李清麟更加悖逆、疯狂,罔顾世俗——也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恶魔。
“说来也巧,我也想保住我这位当事人的性命。”沈重泽直接无视了白崇简脸上无意间流露出的警惕和猜疑,主动伸出一只手去:“既然目标一致,白警官,我们合作如何?”
顿了一下,他又狡黠地眨了眨眼,殷红的泪痣如血一般鲜艳:“安心!我是说通过合法的手段——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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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钟后,华庭出现在了距离总统府不到三公里外的一间茶社里。大概是因为位置太过“敏感”的缘故,虽然此时正值饭店,茶社里的生意却仍是冷冷清清,一副无人问津的模样。
只不过今天却有所不同。一个衣着朴素的中年人正午十二时准时准点进了店,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来,点了店里的招牌茶品便默不作声地刷起了手机。老板是个年过五旬的女人,本身就是个拿生意当消遣的有钱人,自然也不在意对方只点了两盏茶便拿这儿当肯德基免费蹭座蹭WIFI的无耻行径,笑了笑便退到隔间的休息室,不再管他。
其实,从刚才那中年男人一进来,她就注意到了他的脸:一张虽然年华老去,却仍可见年轻时绝代风华的英俊面容,五官十分深邃精致,乍一看竟和外国电影里的白人男明星无甚区别;唯独一口标准且流利、甚至带着些西北口音的普通话揭示了他土生土长本国人的身份。丧偶多年的女老板是个口味很挑剔的人,然而对于眼前这位穿着有些寒酸的客人却禁不住感起了兴趣——
直到另一位客人的到来。
“奇怪,今天的客人‘质量’真是前所未有之高……真是怪事。”她闲闲地想着,很识趣地再次退回幕后,不再打扰两位“高质量”客人的清静。
两人相对而坐,沉默良久。
“……哥。”终于,还是衣着寒酸的中年人先开了口。他那张原本俊美无俦的脸如今皱纹遍布,每一条褶皱都仿佛在诉说着这些年来生活的艰苦与不幸。然而他抬起脸时,却是少年人一般天真活泼的神情:“真没想到,你还愿意见我。”
对面,华庭也笑了笑,温声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强子,你永远是我的弟弟,我的家人,我为什么会不愿意见你?”
被他称作“强子”的男人眼神黯淡了一瞬,不自然地垂下头去。这回华庭却主动起了话头:“新闻你看到了吧?”
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你……”他似乎在强压着心中的愤怒和不安,话到嘴边临时换了种更加卑微的语气:“看了。”
“我会想办法。”华庭的声音也低了下去,竟也仿佛压抑着怒火似的:“可是强子,他走到今天这一步,你我都有责任。”
“不,不不,和你没关系!”男人——李强痛苦地抱住了头:“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不负责任的爹害的他啊……”
说到最后,他竟就着这个姿势抽噎了起来。华庭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不管怎么说,当年你确实是个抛妻弃子的混账,可我这个做大伯的,明明有能力把他们娘俩儿接过来,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可最终……”
最终,母亲因为李强是他父亲在外面留下的“野种”的缘故,恨屋及乌地坚决反对甚至以绝食自杀作为威胁,他也只能无奈作罢。
“我知道你这么多年都没来找过我,如今找来是为了什么。”华庭神情疲惫地继续说了下去:“这件事你不用担心。小麟是我侄子,也是我们华家这一支唯一的男丁,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李强眼泪巴巴地追问:“可小麟的事闹得太大了……哥,您真有办法救救他吗?”
“我尽力。”华庭沉声道:“元老院里我没法一个人说了算,大多数人都希望他……但我手里还有牌,你放心吧。”
李强很想问问他手里到底有什么“牌”,可也知道以华庭如今的地位和所处的位子,恐怕那不是他这一介普通百姓所能妄自揣测的。沉默了又一会儿,他才喃喃道:“哥,我还有件事想求你……”
似乎拼尽全力才重新鼓足了勇气:“我想见见小麟,可以吗?”
华庭略加思索,道:“可以。等他回A市,我马上安排。”顿了顿,他反问道:“只不过你要以什么身份见他?档案里他‘父亲’这一栏里写的是因失踪超过三年宣告死亡,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以父亲的身份探视而他不同意,你怎么办?”
“他会同意的,我有办法!”李强的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旋即又意识到自己失态似的怂了回去:“你帮我安排会面就行,剩下的我自己处理,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