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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吃人的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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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时间的流逝可以带走伤痛?
有些痛,除了无知无觉,除了死去,根本无法释怀。
那些可以被时光冲刷掉的伤痛,伤得不够深,痛得不够彻骨。
铁仇宗醒了,是痛醒的。
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痛,从五脏六腑、奇经百脉放射开来,直到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甚至连他呼吸的时候,呼去吸入的每一口气,都深藏着痛的气息。
屋子里边,熏着檀香,馥郁的香气,让浑身的痛楚更加彰显。
“你活着爬出了虿谷,所以我履行诺言。”
玉清宛冰冷的声音响起来,铁仇宗睁开了眼睛。
耀眼的阳光,透过琐云窗,铺设了一地金红色的光斑,醒来的铁仇宗强挣着坐了起来,只觉头重脚轻,眼前犹自一阵阵晕黑,坐起来后,他看到了玉清宛。
稍微化了妆,换了一袭寻常衣服,玉清宛打扮得好像一个二流江湖客的情妇,她所有的锋芒都已经收敛,从她不安分的跳跃的浑浊眼光中,再也看不到水月妖神那幽冷孤寂的绝代风华。
真正的杀手,永远都不会让人看出是个杀手。
真正的高手,也永远不会让人轻易就掂出他的斤两。
铁仇宗看着玉清宛,淡淡一笑。
玉清宛也冷笑一声:“痛的滋味如何?有没有肝肠寸断的感觉?铁仇宗,一会儿看到自己的尊容,最好还能笑得出来。”
话到,人到。
玉腕一翻,玉清宛拿出一面菱花镜子,放到铁仇宗面前。
借着明亮的阳光,铁仇宗看到了一张脸。
该如何形容这张面孔?
不算太丑,也不算太狰狞,好像是一个绿皮红壤水灵灵的大西瓜,然后噗嗤一声被摔倒了地上,不但西瓜摔得四分五裂,稀烂不已,上边还沾了很多尘土。
坑坑包包的一张脸,红的一片,白的一片,深深浅浅不一,鼻子嘴巴虽然不曾移位,两只眼睛却一大一小,因为其中一只眼睛被太阳穴旁的一个粉红色肉疤瘌挤得眯缝着。
恐怕现在就是辛无泪站在他的面前,也认不出来他是谁了。
情知被成千上百的毒蛇咬过,不死已是万幸,心中早已经有了准备,铁仇宗根本没有讶异,反而淡然一笑:“还好,四肢健在,五官俱全,还不算面目全非。”
声音,连声音也变了,现在他的声音,半男不女,阴阳怪气,还带着一点点嘶哑,仿佛是咽喉处也受了伤,声带被损掉了一半儿。
他的反映,让玉清宛有些生气:“早知如此,我就该刺瞎你的眼睛。”
铁仇宗也不生气:“我的眼睛若是瞎了,有些事情就无法看见,岂不浪费了宛姨的良苦用心?”
哼了一声,玉清宛跨起了一个包袱:“阿三,出了谷,要叫我宛夫人。”
没有多问,铁仇宗已经下了床,双脚落地,尚自飘忽,他不由得打了趔趄,双手扶住了桌子,这双手,也深红浅白,一片一片的惹人生厌。
屋子外边早已经备好了两匹马,玉清宛带着铁仇宗上了马,却绕开山谷中那条唯一的山路,直径往后山跑去。
林密石滑,冷露沾衣。
隐约间,听到了山涧清流的声音,潺潺的水声,让林子中的湿气更重。
林子越走越迷,眼看着没有了路,迎面一座危崖拦住了去路,在林子与危崖之间,就是一条清可见底的山涧。
玉清宛勒住了马,用马鞭向前一指:“过了这座山,就是三枭镇。”
三枭镇,本名叫做三小镇,因为它的位置,正好处于中原、楼兰和遮衣三国接壤的地方,在数百年前,方圆百十里的地方,也曾经是一个小国,后来这个小国被来自中原、楼兰和遮衣的势力慢慢蚕食,最终只剩下了三小镇。
三小镇山清水秀,物产富饶,是个寸土寸金的地方。
百十年来,三个国邦都想把这个地方划入自己的版图,又都不想把这块肥肉便宜了其他两国,故而三小镇在夹缝之中,飘飘摇摇地存活下来。
因为特殊的原因,小三镇又成了武林人避难之处,几十年前,三小镇出了三位武功非凡的人物,这三个人,偏偏又来自三个不同的国度,都自命不凡,自诩枭雄,他们互相掣肘,时而合作,时而火并,三小镇也就变成了三枭镇。
玉清宛为何要去三枭镇?
根据铁仇宗所知,那三位不可一世的枭雄,年纪都在四五十岁左右,没有谁可能和铁秋风有什么瓜葛,难道是玉清宛将她与铁秋风的儿子,送给了其中的一个枭雄做儿子?
好像是看透了铁仇宗的心思,玉清宛冷笑:“世间人总脱不了嗔怨恨毒,当年我那般憎恨你老子负了我,又被千毒帝君苦苦相逼,自然要做些丧心病狂之事来报复。”
哎。
铁仇宗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猜想得不错,想来当时玉清宛伤心欲绝,走投无路,既然铁秋风是铁马庄的庄主,以公义正道闻名,那么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将那个无辜稚子送个一个大奸大恶之徒,近朱者赤,这个孩子日后若是沦落魔道之中,父子之间正邪不两立,也是人间一大恨事。
好像很满意铁仇宗的叹息,玉清宛悠然道:“我会带你去见他,至于那个人才是他,你自己猜吧。”
她带着马,慢慢地趟入山涧,根本不担心铁仇宗会趁机逃脱,因为她很清楚,铁仇宗的心,已经被她的话拴住了,现在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离开她。
山涧不宽,水也并不深,刚刚没到马蹄,而且涧水非常清澈,连水底的鹅卵石都看得清楚,还有很多绚烂多彩的小鱼儿,在鹅卵石间欢游嬉戏。
趟过一半儿的时候,对岸离河心已经不足丈余,甚至都能够看到岸边陡峭的崖壁,和生长在崖壁上草花间飞舞翩跹的蝴蝶。
马,忽然凄厉地打了个响鼻,仿佛被什么惊到了,吸溜暴跳,开始逆流狂奔。
玉清宛的马跑在前边,铁仇宗的马跑在后边,两匹马好像撞了鬼一样,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跑得嘴角吐了白沫,嘶鸣声也越发凄切哀凉。
马上的两个人,极力勒住马缰,四下张望对岸,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纵身落下,因为山涧对岸的
崖壁,是倒切面下来,上头探出一大截,刀削般切到了山脚,崖壁上零星可见孤木野草。
涧水依旧清澈,却越来越深了,从马膝没到了马镫之下,眼看着就要没到了马腹,两匹马的嘶鸣更加凄惶,铁仇宗大喝了一声:“宛夫人,水中有毒。”
玉清宛早已经纵身而起,足尖一点马背,斜刺里飞纵出来,然后蜻蜓点水,从自己的马背上越到铁仇宗的马背上,一手拎着马鞭,一手拎起了铁仇宗。
水,已经在瞬间就没过铁仇宗坐下之马的马腹,玉清宛拎着铁仇宗,奋力一点马背,两个人飞身纵向了悬崖,那悬崖湿滑倒斜,无处落脚,玉清宛手中马鞭翻卷出去,勾住了一棵斜逸出来的松树。
借着这一滞的功夫,玉清宛再提真气,拎着铁仇宗翻身上了松树。
再看山涧之中的那两匹马,已经只剩下头和脖子露出水面,马儿犹自挣扎嘶鸣,转眼就没入涧水之中,渣儿都不剩。
山涧的水,依旧清澈见底,不宽也不深。
原来方才不是水深了,而是马被涧中之水腐蚀掉了四蹄和腿腹,最后,整匹马都被水吃掉。
水至清则无鱼。
此时此刻的山涧,明光若鉴,却再也看不到一条游鱼。
他们方才下水的时候,山涧中尚有鱼儿游弋,不过转眼间,毒便在水中蔓延开来,究竟是谁,有如此狠辣的心肠,有如此歹毒的手段。
玉清宛眼中溢出怒气,她伏身在树上没有动弹,因为那毒是方才下的,下毒之人焉能不来看看自己的成果?
终于,山崖上边有了悉悉索索的声音,是人踩过草木时的轻响,听声音,来的是两个人,轻功具是不弱。
松树距离崖顶,不过一丈多的距离,上边人说话的声音,被山风吹了下来,听得还算真切。
先是一个少年懒洋洋的声音:“老大,你要对付他们,还不是轻而易举,何必浪费我的毒药?”
然后听到一个少女冷冷的笑声:“我怎么舍得让他们那么轻易的就去死?”
“生不如死也有很多种方式,你可以用分筋错骨手,可以用阴阳大挪移,可以……”
“早知道你如此废话,我就不该送涂冷手下救了你。”
“喂,老大,你先出卖我的好不好?我们不是早说好了,等尘埃完全落定了以后,再解开哥哥的封禁?你还不是偏心私袒着章惜昨,现在放了他,他能放过我才奇怪。那廷杖打不死人也会弄个残废,你要不救我,我就变成铁拐李。”
少女哼了一声,没有再说。
铁仇宗闻声认得两个人,那少年是莫容临,那少女正是乾坤山庄的梦萝兮。
只是不晓得他们两个人跑到三枭镇做什么,听他们的语气,好像是要找什么人的麻烦。
原来下毒的是他们,看来他们想对付的并不是玉清宛。
抬头再看玉清宛,眼中掠过一丝阴冷的怨毒之色。
铁仇宗知道她和千毒帝君孤竹天之间的恩怨,上次为了求得碧水丹,她连涂冷都不放过,如今遇到水中下毒又差点儿害了她的莫容临,玉清宛又焉能善罢甘休?
又听莫容临笑道:“老大,这条山涧,果然只流入他家?”
“他自诩枭雄盖世,连一条山涧也要独霸着,怎么舍得让别人分一杯羹?”
“这山中不会有人吧?”
“人越老,胆子越小,莫小爷什么时候学会了悲天悯人?你要怕伤及无辜,就不该在水中下毒。少他娘的给老子假惺惺地装慈悲,要是坏了老子的事儿,老子可不管你是谁,一样宰了了事。”
梦萝兮的话,平静冷漠,比那山涧之水,还要冰冷。
莫容临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老了,胆小了,心也软了,老大,我看你还是嫁个我哥哥,免得我有一天出师未捷身先死,还不能闭了眼睛去。”
嘭!
好像是谁打了谁一拳,然后听到莫容临剧烈咳嗽的声音,一丝血腥的气味,从山崖上飘了下来。
“你要嫌活得太长,老子可以成全你!”
梦萝兮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意,显得格外狰狞。
莫容临没有回答,依旧咳嗽不停。
梦萝兮低喝一声:“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