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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惧怕黑暗的人 ...

  •   时隔多年,那个梦再来时,周镜山依然记得所有的细节,一般无二。
      他半夜醒来,闻到了熟悉的艾草味。夏日多蚊,奶奶总要在睡前燃上一把艾草驱蚊。现在仅余淡淡的一缕。从手掌宽的窗缝里投下一注石灰似的月光,衬得屋里的黑更加黯淡。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奶奶不在。
      他跳下床,手短脚短,个子也矮,梦里的他是幼年的模样。瞎子一样探手探脚,摸到墙、摸到竹椅、摸到木柜。屋里到处都是幽暗,但没有奶奶。
      他跑出家门,沿着一条路边找边喊。没有一个人听见他的呼唤从屋里出来,经过的每间房屋仿佛是一张板着的脸,黑洞洞的窗户像不怀好意的眼神。
      人都到哪儿去了?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往日让人心烦的虫鸣与犬吠也消失了,只有月光。
      月亮巨大的脸庞宛如似笑非笑的邪神,朝夜色直怼过来,铺天盖地的月光笼罩了所有房屋、鸡舍、院子、小路。四周亮堂堂,却使人害怕。
      他在村子到处都找不到奶奶,于是回了家,推开房门,床上赫然躺着一个人。他走近,是奶奶,此时好似一具耍木偶戏的假人,身子直挺挺,脸上眼突突。他大声喊奶奶,无半点回应,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他摸到奶奶的手,僵硬、冰凉,结了霜的石头似的,不复手指灵活打针线时的柔软,没有了把烤熟的地瓜递给他时的温热。
      这不是奶奶,他惊恐尖叫——
      梦戛然而止,但记忆还有后续。
      实际上,半夜里他并没有醒来,而是一觉睡到天亮,被父亲叫醒,告诉他奶奶死了,死在床上。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床上的奶奶跟梦里一模一样。惟一多出来的一点是鼻尖隐约嗅到的死老鼠味。
      在他沉浸在睡梦中的时候,身旁的奶奶咽了气,他和死去的奶奶躺在一起至少半宿。
      这段记忆后来自作主张幻化成一个梦,擅自增添子虚乌有的细节、夸张甚至变形,以折磨他为乐。
      周镜山想向造出记忆这玩意儿的神仙投诉,植根于自身经历、产生于自身头脑的记忆凭什么不听自己的话、不受控制?记忆是我的,就该乖乖任我捏圆搓扁!
      或许李愿的话说对了,他们这群被灯选中的有缘人,均是惧怕黑暗的人。
      他记起一直纠缠李愿的那个梦,恐怕也具有相同的背景,来源于他曾经的经历。是因为小时候调皮捣蛋被父母一怒之下关进衣柜里,还是跟同伴玩捉迷藏躲进衣柜结果太笨了被锁在里头出不来?
      正在刷牙的他感到好笑,差点被牙膏沫噎到。
      现在的客厅与阳台隔了一层落地窗,当他坐在沙发上,斜斜的阳光能放肆地在膝头打滚,不被阻碍。
      拉开电视柜的最后一个抽屉,一条红艳艳的中华淡定地打着招呼,似乎在说:我知道你始终会来找我,没有人能抵抗我的魅力。
      李愿买了三条,两条带回去给他的烟鬼老爸,期待看在烟的份上他老爸能少训些话,剩下一条留给周镜山,所谓“抵了过年的利是”。
      周镜山动作粗暴,毫不怜惜地撕开包装,剥出一支烟,夹进唇缝后却找不到打火机。
      李愿不抽烟,他肯定不会备有打火机。这个家也是刚搬来,所有物什都清清楚楚,绝对藏不了一个打火机或火柴。最后,他只得到厨房,打着燃气灶,点了烟。
      他十二岁开始抽烟,第一支烟是过世的父亲给的,劣质的香烟味道粗犷,呛得他咳嗽不止。
      辍学进入社会,人混得越来越黑,烟越抽越贵,双喜、利群、中华、黄鹤楼、小熊猫,最凶的时候一天好几包,整个人成了一管烟囱。身边的兄弟都在抽,你不抽就是白白在吸二手烟,结识五湖四海的朋友也是从抛支烟过去开始。
      那时候,抽烟对他来讲只是一种与别人交流的手段。
      当了兵之后,部队的班长对香烟管得极其严厉,说什么也不许抽烟。一次醉酒后,班长吐出真言,他的爷爷、父亲、叔叔等一众叔伯被烟草公司害惨了,具体怎么害的不提,总之他因此恨上了烟草公司,恨上了香烟。
      曾经有个新兵蛋子,初生牛犊不怕虎,偷偷让朋友带了一包香烟,毫无防范地在宿舍抽了起来。不知是遗留的烟味还是掉落的烟头出卖了他,挨完班长的怒火与惩罚后只剩半条命,并且此后成为班长的专属出气筒,一有不顺就拎出来虐。
      周镜山不傻,对身体的爱惜重于烟瘾,慢慢地,就忍过去了。
      退役后,他只抽过三次。
      第一次,是睡前跑步跑到同观路桥、不经意看见一厢奇怪电梯的那晚,直通天空的电梯,云端的灯,守灯的人。他需要一支烟把他带回现实。
      第二次,是为父亲守灵的当晚。白日里前来帮忙的乡亲各回各家,几位陪同守灵的亲戚在床上、木椅上、长条凳上睡得正熟。大门不能关,于是冷风呼呼闯入,老屋里积攒了几十年的阴寒借死亡的由头大胆地闹腾。他需要一支烟来抵御侵入心里的严寒。
      第三次,便是如今这支烟。他需要一支烟帮他打败这个梦,无论是用缭绕的烟雾来模糊梦境,还是用呛人的烟味使他如口沫般咳出梦的细节,或是像烧尽烟丝一样烧掉梦的画面。
      待到一支烟燃尽,心中那些烦人的情绪化作了垃圾桶里的一撮灰。
      新的一天开始吧。
      电热水壶盛满七分,通电烧水。周镜山自言自语道:烧水,不是煮水。
      某日两人闲得慌,就烧水还是煮水哪个用词恰当争辩了半天。李愿说他长这么大都没听过烧水,明明是煮水。他则嗤之以鼻,煮水多奇怪,又不是煮汤圆煮饺子,烧水就自然多了。两个人像傻逼一样。
      咕噜咕噜——水烧开了。他的手避开属于李愿的速溶咖啡和奶粉,拿过旁边的正山小种,捻起一攒撒进保温瓶中,烫过一遍后倒水泡开。比起腻郁的咖啡味,他更喜欢闻清新的茶味。
      等瓶中的茶叶彻底舒展,期间到厨房煮了一碗白面,任何配菜都懒得加,追求快速,几分钟搞定,拌上辣椒酱一样令人开胃。
      若是李愿在这,看他放着满冰箱的肉菜不要,就弄了个辣椒拌面,定要用瞧傻子的眼神瞥他。
      昨天下班后,他顺脚到附近闲逛,熟悉环境,正好看见龙华市场。
      这个菜市场比甲子塘那里的大多了,商贩多了几倍,种类齐全,蔬菜新鲜得刚从土里拔出来似的,鱼在塑料水箱里活蹦乱跳,猪肉仿佛留有余温。一时起了莫名的购买欲,加之听闻临近年关菜市场要收档关门,于是排骨、猪脚、鸡肉、土豆、萝卜、茄子等提了几大袋回家,颇具北方人冬日屯菜的风范,把整个冰箱都塞得满满当当。
      据说囤积物资能给人带来安全感,即使不是兵荒马乱的战争时期,在物质丰富的和平年代也同样适用。
      三口作两口吃完辣椒拌面,茶香正浓,清醇的液体滑下口腔,涤荡了重口味的辛辣,散发爽澈的气息。
      填饱了肚子,周镜山习惯“活动活动”。他的“活动活动”跟李愿不同,李愿为了消食会下楼扔个垃圾,或者在客厅绕上两圈。
      而他,不出汗决不罢休。阳台的角落里,琳琅的健身小器材已整装待发,哑铃、臂力棒、腹肌轮、弹簧拉力器等,童年时他没有像样的玩具,如今这些健身器材就是他的玩具。一组,两组,三组,交替轮换,组合并用,他的训练计划向来有自己的规律。
      李愿见不得他持之以恒地健身,想尽各种办法来骚扰他,就像一个学渣非逼着班级第一放下课本作业,陪他玩游戏。不是在一旁叽叽喳喳、试图扰乱读数、计时,就是拎一袋薯片、猪肉脯在他跟前夸张做作地品尝。更过分些,在他做俯卧撑的时候一屁股坐在他腰上,害他差点断子绝孙。
      现今不比夏日——待着不动都一身汗,近两个小时的“活动活动”只让他出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汗。
      水温稍高,从水雾弥漫的浴室出来,几分不合时宜的睡意伺机偷袭。
      时间本身是混沌的,人类自行把它分段,定下了规律和作息,才有了开始与结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此时此刻大部分人下班回家,他们的一天即将结束,但周镜山的一天仅走到半途。
      李愿的平板电脑没有带走,应该是特意留给他解闷。他点开已下载的纪录片《一级方程式:疾速争胜》,接着上回没看完的那集。
      发动机的轰鸣声如此悦耳,车轮与地面摩擦出的火花如此绚烂,在疾速的追求途中,被撕裂的风不计前嫌,同场上观众一道欢呼。周镜山敢以性命担保,没有一个男人能抗拒赛车的魅力,速度带来的激情不亚于美酒、美女,使人沉迷。
      《头文字D》传到他老家,比城市里要晚上几年,彼时他已离开学校,在县城瞎混。身边的兄弟一个个以车手自居,快要报废的摩托承载了不该承受的重任,把油门捏到底,在土路上扬起一阵灰尘,已足够激动人心。
      李愿最喜欢的角色是高桥启介,虽然早早就被主角打败,但他的骄傲与潇洒依然炫酷。周镜山倒觉得须藤京一更具男子汉气概,无论是厚重低调的车,还是不苟言笑的硬汉脸,白色的头巾亦显得个性十足。
      要不买辆车?
      周镜山不禁认真考虑起来,就算没有上下班出行的需求,偶尔兜兜风也不错。
      正打算上网查查几个品牌车辆的行情,李愿的心愿距离达成只差临门一脚了,此时一声孩童的哭闹打断了周镜山的思考,自然也把他从视频与记忆合谋营造出的蛊惑氛围中拽出。
      清醒后的周镜山已然忘了买车这回事儿。
      隔壁在打孩子。孩子妈的嗓音尖利刺耳,恨仇人似的恶狠狠,嘴里颠三倒四一味骂孩子不听话。那小子估计也是顽皮的,一边哭闹一边顶嘴,他过年想要一台游戏机有错吗——班上的同学都有,还有电脑——过年红包又拿不到,换成游戏机不行吗——
      听得周镜山头疼,特烦,心想以后生个女儿就好,软软糯糯,洁洁净净,乖巧听话。
      他已经明确拒绝了老孔的提议,对拯救世界、肩负大任没兴趣,只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仔,到时间了就退休。
      像老孔那样无私奉献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伟大标杆不是他的人生目标,他一点也不钦羡万人敬仰的雕像。
      隔壁的熊孩子安静下来,可能在被窝里做飚车的美梦,此时周镜山享用起今日惟一一顿正餐,高压锅闷烂的土豆排骨,带汁浇在热米饭上。十点多,晚餐太晚,宵夜太早,不伦不类。
      往三联公园走去,一路上偶有两个行人,不少公司直到年二十九才放假,更有些人春节期间还要值班,不过白天的街道比往常的确冷清不少。
      公园的伸缩门只是摆设,岗亭一侧的入口时常敞开,对每个深夜上门的游荡人士喊着欢迎光临。白天有一个年迈的保安呆坐在岗亭里,太阳一下山,他就随之下班。
      经过一片七彩斑斓的健身器械,路过一座大象滑滑梯,沿嵌满鹅卵石的小道上坡,光线渐渐失踪在半路上。本来就不多的路灯,五盏中坏了三盏。
      周镜山替这个公园的未来担忧。公园不收门票,周围的民众自然喜闻乐见,但若无妥当充足的资金支撑,很快它的生命力会衰竭,腐朽至死亡。
      他打开手机的手电筒照亮脚下。
      双脚刚挨近一处野蛮生长的灌木丛,他的耳朵在寂静的夜色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异样的动静。
      周镜山立马转移方向,放轻脚步,从另一侧绕过去。
      大冬天的,外面冷风阵阵,竟选在公园,缺这点开房的钱吗?
      凉亭边上立着一根路灯,幸好没坏,只不过光线有气无力。周镜山倚靠着斑斑点点脱了漆的亭柱,与一株忧郁的小树相对无言。周围的树还枝叶茂密,只有它掉光了叶子,秃头秃脑,不够可怜么?
      不一会儿,何蔓到了,脚步匆忙,两颊泛红,眼神像刚从猎枪下逃脱的小鹿。
      “怎么?”
      周镜山观她仪容整齐,衣衫也没有被拉拽的痕迹,应该不是遇上了歹徒。
      何蔓走进凉亭,缓缓呼吸,被他一问脸更红了,夜色无法遮掩的害臊,只说:“没什么,没事。”
      周镜山脑筋转得快,不过一瞬便把她的异状与先前无意中撞见的艳事联系起来。她恐怕不止是看见,很有可能一不小心惊动了灌木丛中的男女,窘迫加倍。
      这时候最好的处理就是一带而过,不去追问。
      今晚是何蔓守的最后一晚,她爸爸终于被老婆攻略,明日一家三口便会飞往黑龙江的“雪乡”,在冰封雪埋的田园农庄中度过春节。她努力了,仍找不到一个正常合理、不会引起怀疑的缺席理由。
      尽管周镜山再三表示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让她安心和家人过个好年,何蔓始终放心不下,感到抱歉。
      广州和深圳虽说是两个城市,但高铁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不比隔壁小区远多少,长夜的威胁近在咫尺。
      对此,李愿的嘱咐极具个人风格:万一打不过,就乖乖举手投降,长夜的目的在于灯,又不是热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亡命之徒,你瞧着就不精明,可千万别蠢到去搞“人在灯在,灯灭人亡”那套,傻逼才喜欢逞英雄呢!
      如此别扭、不中听的关心之语,周镜山是头一回听到,当时丝毫生不出半点感动,反倒有一股想把他的嘴缝上的强烈冲动。
      一夜无事。
      清晨,阳光活泼,在公园门口,何蔓与周镜山告别。她提前祝了一句春节快乐,然后笑吟吟地挥手,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与往日无异,平平常常,事后回忆起来竟找不出任何违和之处或所谓的“命运的预兆”。
      常规的生活是一段直路,我们目送亲人、朋友、同事或陌生人的背影,以为他们会沿着直路往前走,哪知下一秒他们就拐了弯,主动或被动,然后便从自己这条路上消失了,走上了另一条路。报纸上、新闻上多的是这类“拐弯”。
      人生无常,令人叹惋的不是拐弯,而是事先毫无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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