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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庭院,屋宇,池塘,秋千。

      一如四年前的秋日。

      记得这样闷热的日子里,我总是摇着扇子,倚在凉亭里,看纱帘随风起落,然后等我最喜欢的婢女宿绿把一颗颗宝石般的石榴喂进我嘴里。

      而现在,宿绿跟着我在郊区过苦日子,我们也很久很久都没有吃过西域来的大石榴了。

      物是人非,也有一些东西,滑稽地维持原状。
      四年前,温明竹是待嫁少女;四年后,温明竹还在待嫁,只不过成了剩女。
      四年前,裴矩的未婚妻将将十六岁;四年后,裴矩的未婚妻还是十六岁。
      只不过四年前裴矩要娶的是温元娘,四年后换成了王二十一娘。
      害,不提终归憋屈得很。

      遥想当年,我温元娘名动长安的时候,王二十一还在吃鼻涕呢!

      可才露尖尖角的小荷总会有亭亭玉立的那天,而掖庭的劳作,领导的搓磨,工作福利的克扣,很快就能摧毁一个少女所有的美好,让珍珠黯淡成鱼目。

      吟风弄月的诗情终会变作茶米油盐的算计。
      经天纬地的术数不过也是如今谋生的工具。

      我唯一的体面就是我还在努力地生活着,这也正是我敢故地重游的原因。

      “其实早该买下这里的,只是当时我母亲身子不好,在刑部的差事也刚刚起步,拖来拖去就到了现在。”裴大从进门起就一直跟在我身后,嘴中不时碎碎念着。

      不管他的解释是挽尊还是施恩,我一句都不愿听。

      他从未看得起过我,订婚前是,退婚后也是。

      河东巨族,太女表兄,怎么可能屈尊娶一介寒门女子。我们的荒唐的婚约是一桩恩情的奖励,待到裴相榨干我阿爷最后一点价值后,交换的庚帖就是一张废纸了。

      即便昔年阿爷下狱,我与裴矩六礼都行完了一半,还是被强行退婚,没入掖庭。

      贱籍还是陛下登基的时候被赦,而在此之前,
      我伺候过嫔妃,也曾对宦官低头,受过世妇贵女的羞辱,也躲过王子皇孙的轻贱。

      好不容易重获良籍,我苦心钻营三个月,舔上了临川大长公主,才能顺势混进司天监。从末流帮工到姻缘部主事,又是两年蹉跎。

      所有的至暗时刻,裴矩都没有正面出现,从我的世界中心离开,变成一个边缘人。
      我知道他在等,等到我的价值勉强不令他丢脸,才愿意在我身边现身。毕竟养一个女官当外室,远比同一个女奴纠缠要风流得多。

      “在我攒够钱买回这里之前,我不会搬过来住。”下人们都被遣散,院中只有我与他两人,我懒得继续打太极,
      “裴侍郎,你当王家是傻子,还是我是傻子?还是你觉得在朝中,已经无人可制衡你们父子?刑部积压的案子不少,你真这么闲就回去上班吧──”

      “如果我偏要留你呢?”裴大的脸有点黑,一把拽住我的手腕子,“我们本就是半步夫妻!我知道你经年辛苦,记恨我,但我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如果你介意王二十一,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娶她,我这辈子就你一人──”

      我大力挣开,给了他一耳光,“果然有人说谎都不用打草稿,收起你的龌龊心思吧,我温明竹跟条狗也不会跟你──”

      我说完就跑路了。

      胜业,道政,长乐,靖恭,新昌,升道,立政……我的小矮马以最快速度飞驰在大道上,经过一个个堆起来像格子一样的街坊,扬起一片不大不小的尘土,终于把我送回了现在住的小房子。

      等我招呼宿绿把大门锁好,再歇下来时,已是一身的汗。

      小院子里辟出的菜地,井边洗了一半的衣裳,半旧的竹帘子,勉强换回我存在于世的某些真实感。它们不是父母财富的积累,却是我一砖一瓦拼出的小小成就。
      或许长盈苑只是一个旧梦,它承载不了我的现在,反而是囚禁的牢笼。
      ********

      我回家后洗了个澡,擦干头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转醒后,天色已晚,推窗向外看,橘黄的空中有几朵硕大的红色晚霞。

      没有束发,我随意披了一件银红的旧褙子,走出正屋透气。

      院子里一共就三屋子,挤在一起,空出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杂物挤满,马厩旁边的栾树刚开了花,一朵一朵,像小灯笼。

      我坐在家里最贵的家具──一张西域进口躺椅上放空。

      天一点点暗下来,栾树花渐渐看不见,等到房梁上挂着的大灯笼被点亮,门口传来笃笃的叩门声。
      坊里即将宵禁,是谁这样大摇大摆。

      我又点不想开门,生怕再看见裴大那张恶心的脸。

      “温先生──你怎么栓门啰啊──是我──许七──”
      敲门声重了些,伴随着某人熟悉的老鸭嗓嘶吼。

      虚惊一场。

      我不情不愿离开我的豪华躺椅,趿着鞋把门栓给拉开。

      附近住户不多,视野尤其宽阔。残日最后余下一点点黄光,被深蓝的夜色压下,双色交融之处,无比澄澈,也无比温柔宁静。

      门口草纸糊的灯笼在夜风里,摇摇晃晃,许祁祯正拿出火折子来点。

      他没有骑马,穿着他寒酸的便服,没有戴幞头,额前的刘海被汗打湿,上午挨的巴掌印还留下两个指痕。

      火光在他茶色的瞳孔里跳跃,草垛里虫在鸣叫,归鸟扑棱翅膀。

      秋天,好像真的来了。
      我的心忽然感到一种抚平燥热的凉爽,一种反季的希望。

      “你倒是会赶饭点。进来吧。”我用指头勾勾他的袖口,招呼他进门。

      家里除了我还有三个人,宿绿在做夕食,袁姨在屋里编我发明的星宿手链,阿调在喂马。

      我原先是有两个贴身婢女的,温家覆灭,宿绿跟着我到掖庭受苦,另一个侍女卧红早就攀上了高枝。袁姨是母亲的陪嫁,后来嫁了个管事,没几年就守寡,兜兜转转又回到我身边。阿调则是父亲长随的儿子,曾一度流落街头乞讨,最终被袁姨找到,带回了家里。

      许祁祯曾短暂地加入过我们一家四口,那时候他刚来长安没多久,被忽悠着当了我的租客,和阿调共用一屋。

      后来看他人又穷又老实,我也不好意思再收租,就叫他帮着阿调干活。

      他差不多住了大半年,直到被选中千牛卫,分了宿舍,才搬了出去,住进了宫里。

      大家都越来越忙,我在宫中还能经常见他,但家中其他三人,除了逢年过节见一面,基本很难再有交集。

      所以他一回来,家里立马就热闹了。
      吃晚饭的时候阿调缠着他东问西问问个没完,袁姨说要给他做新衣服,又心痛他在宫里受委屈,宿绿夸他变白了问他宫中的美容方子,叽叽喳喳……

      作为一家之主,我想岔开话题聊正事,一时间也不知从何开口,干脆撑着头欣赏他的盛世美颜。

      许祁祯的五官谈不上顶精致,毕竟是在菜畦田野里长大的孩子。但组合在一起,锋利而贵气,第一眼就能让人留下极深的印像。关键是此人偏偏还宽肩窄腰,细直的长腿要逆了天去。

      宫里一堆像小葱一样水灵的侍卫排排站,他绝对是最鹤立鸡群的那个。

      可许祁祯对自己的美貌一无所知,甚至十分嫌弃他那对可爱的小虎牙,也嫌弃自己皮肤不够白,脸上长雀斑。

      或许正是因为他帅而不自知,才让那张话本里的标配渣男脸鲜活起来,充满只属于他的烟火气。

      好嘛──
      方才还在笑着拍手的小傻子七郎终于发现了我在用眼神调戏他,翻了半个白眼给我。
      大胆!

      我回了个白眼,他又朝我吐舌头。摇头晃脑的,确实是一只笨蛋小狗了。
      看他咧着嘴,笑得牙不见眼,我也随他笑起来,胸口积的郁气似乎马上要散去。

      多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些美好的分秒中,灯下家人的团聚,闲言碎语也好,欢声笑语也好……可即便我现在从不占卜自身,但仅凭来自于司天监优秀员工的直觉,
      我都知道,
      山雨欲来,早秋夜的安逸祥和如镜花水月,马上就要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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