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芳华》顷刻花开

1、上篇

　　若提到扬州，再无人不知燕子楼，王孙公子，达官贵人，无一不以到燕子楼一醉为荣。燕子楼只是一座酒楼而已，但无论谁想到燕子楼买醉，都必须提前至少三月预约，连皇上最宠爱的十四公主游赏江南之际，指名来燕子楼，都遭了婉拒，最后还是五王爷从中圆场，将自己的定席让给了妹妹才作罢。从此，燕子楼更是名声大震，档期一下子排到了第二年。
　　燕子楼声名由来，别无其他，只因为两个人——“酒仙佳酿”顾红衣，“妙手烹花”温铭喧。顾红衣的酒，号称神仙醉，据五王爷品评，连皇宫里的贡酒也难以相比，而“妙手烹花”温铭暄，本是温家第五代唯一的男丁，温家武林世袭门第，偏偏他却喜好做菜，不爱习武。家中禁止他做，他索性逃出来，隐姓埋名拜师学艺，不知在哪学了一手高超厨艺，做起了燕子楼的主厨，尤其鲜花当菜，新颖别致，又做得异常可口，一桌百花筵价值两万两，还得看他高兴与否。可温家家规极严，听闻这个消息后，竟几次派人来刺杀他，直到“无心之剑”汤大先生亲赴温家为其讲情，而温家四夫人又恰好产下了一对双胞兄弟，温家这才断绝亲属关系，从此罢手。
　　燕子楼，也就不仅仅是一座酒楼，而成为了传奇中的传奇。整天熙来攘往，生意红火。
　　但这一天，燕子楼里却异常冷清。楼内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楼内冷清，楼外却很热闹，数十人围住楼门吵闹。门前站着笑容满面的陈掌柜，团团作揖，态度恭敬，却约束着十来名大汉和五名白衣剑士守住楼门，不放人进去。
　　原来这一众人等正是订了今天席位的酒客，此时时近中午，个个饥火正盛，不得进入，便不顾身份地吵起来，正顾虑着白衣剑士乃是汤大先生亲自调教出来的，不敢动手罢了。
　　正吵闹间,一顶软轿由远而近，有识得的叫一声：“是飞花时雨阁的人！”楼前立刻安静了下来。
　　软轿在燕子楼前停下来，上面的标志果然是飞花时雨阁的。轿旁的小丫鬟上前一步，挑开轿帘，帘内是一位宫装女子，有二十余岁年纪，长得自是十分美貌，只嫌态度略冷了些。
　　陈掌柜迎上去，异常恭敬地开口：“三姑娘。”大家一听，都恍然大悟，原来这名女子就是飞花时雨阁扬州分社的社主纪三娘。一些向来依仗飞花时雨阁庇护的武林中人急急上前行礼问好，忙个不住。别的一些人看了这场面，俱知定时纪三娘包了燕子楼，虽很有些不满，也不愿与之争执。众人中，只有一名青衣少年，对一切视若无睹。
　　纪三娘点点头，算是回应众人，望回陈掌柜。“你知我今日要包租燕子楼？”陈掌柜顿时一脸苦笑，“小人不知。”
　　“哦？”纪三娘挑一挑眉，“那你现在该知道了。”
　　“可是……可是……”陈掌柜支吾了几句，竟说不上话来。
　　纪三娘板起面孔，冷得令人生畏。“莫非你有意留难我？”忽然“扑哧”一声笑了，“顾姐姐，你看老陈急得，你再不出面，他都要哭了。”
　　她这一笑，就如春水一般，刹时明亮了众人的眼睛，就连那一直寡言的青衣少年，也不觉多看了她一眼。
　　香风拂面，屋内闪出一个红影，俏生生立在纪三娘面前，却正是顾红衣。她年纪已过三十，和纪三娘站在一起，却不逊色分毫，还多了分柔媚。
　　“三妹几时有空来，也不通知姐姐一声，倒疏于招呼了，好在妹妹也不是外人……”
　　“姐姐和我何曾用得着这么客气？”纪三娘打断她的话，却还含着笑，“而妹妹我，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呢。”
　　“妹妹的事就事我的事，尽管讲就是，只不过，有一点姐姐需明言，还望妹妹莫见怪。”
　　纪三娘并不答言，只是微微一笑。
　　顾红衣敛容，又施一礼，“燕子楼今天有客人了，实在无法……”
　　纪三娘似有些不快，却仍含着笑，“妹妹也有客呀，而且，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她忽而也敛起笑容，“阁主今日路过扬州，小妹怎能不尽心伺候？燕子楼乃扬州一绝，小妹放眼扬州，够资格招待阁主的也只有此地而已。”
　　顾红衣与众人都是一惊，竟然是她要来！
　　咬一咬牙，顾红衣灰了脸色，却还是说：“三妹青目有加，姐姐铭记于心，只今日实在有为难之处，还望妹妹见谅。”
　　纪三娘没料到仍遭拒绝，脸色变了几变。“我好言以求，你却不肯稍给薄面，莫非你我情谊非绝于此不成？”
　　顾红衣情知一旦拒绝纪三娘便会立时翻脸，却仍是低下头，轻轻地摇了两下。
　　纪三娘右手一翻，一条红带已游龙也似攻向顾红衣，顾红衣身形灵动，左右游走，却是只退不进。
　　纪三娘轻轻哼一声，头上地环翠漫天花雨般击出，自己却收住红带，静立一旁。谁知那数十种首饰，却被顾红衣一一收起，一扬手，原样回到了纪三娘发上。
　　纪三娘叹一口气，抛开红带，缓缓拔剑，“我的剑术不到家，无法出手而不伤人，但，也不能不出手了。”
　　顾红衣脸色大变，却仍只咬着牙，并不改口。
　　剑光一闪，如惊鸿乍现，浮游天际，忽远忽近，看得人眼花缭乱。顾红衣被罩在剑影之中，眼看就要血溅当场，一旁却飞出一丝金光，于重重剑影当中，挡开了真实的一击。
　　纪三娘一顿，也不理睬顾红衣，捡起那枚金针。“轩辕家的，是路见不平呢？是有意为敌呢？”
　　青衣少年暗暗吃了一惊，未及答言，一名锦衣公子从燕子楼内缓缓踱出。“在下轩辕牧，并非有心对纪姑娘无礼。”
　　纪三娘这般冷心冷面人，见着轩辕牧如此一个俊逸青年，也不觉客气了几分。“轩辕家金针银剑，果然不俗，只不知公子为何替顾红衣出头，莫非轩辕庄与飞花时雨阁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语调轻柔，话却说得很重。
　　“在下若非当事之人，又岂肯强出头？只因今日是在下的未婚妻包下燕子楼，才惹得姑娘与顾姑娘误会，实在不敢不当面道歉。”
　　轩辕牧世家长子，这般客气谦恭，本也给足了纪三娘面子。可纪三娘天生固执，又只尊崇阁主叶心悦一人，便再不肯退让半步，冷冷道：“道歉不必，只要借燕子楼半日让我招待阁主一番，便是了。”
　　轩辕牧再好脾气，也不觉有些气恼，“这却不行呢。”
　　纪三娘一挑柳眉，又待拔剑，口中的狠话尚未放出来，脸已涨红一半。原来剑鞘不知何时紧了几分，剑就拔不出来。
　　远远河中船上，却传来一个声音，是女声，甚为悦耳。“纪社主，何必为一点小事动怒呢？阁主说，你修三年心剑，才可再拔剑。”
　　话音刚落，另一个声音又起，声音稍低，却偏偏众人听得清清楚楚，更胜方才。“轩辕公子，阁主已知你包租燕子楼一事，阁主说，公子将来大喜之日，必备厚礼，为今日之事致歉。还望公子多多体谅门下护主热诚，不要见怪。”
　　轩辕牧大吃一惊，料不到她已经来过，而且，还在不知不觉中已对纪三娘施以薄惩。待他回过神来，船影已杳，门前也没几个人了。顾红衣走近他，“公子，快到时辰了。”
　　果然，燕子楼东侧水榭已开，几名白衣少年正在船坞守望，而远处江面上，隐隐出现一艘帆船。轩辕牧认出那船上的标志，不禁松一口气。
　　不一时，帆船已靠上船坞，轩辕牧恭恭敬敬将船上几位老人迎上燕子楼去。
　　顾红衣亲自出马，将剩下几位滞留不去的客人打发走了，最后只剩下那位青衣少年。她依然含笑施礼，“这位公子可是订的今天的席位？小店有要事不能招待公子，情愿双倍偿还订金，再选吉日摆酒向公子谢罪，可使得？”
　　这一模一样的客套话并未打动那少年，他瞥一眼顾红衣，“我也没有订席，可今天的这顿酒，我非喝不可！”他自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解开一看，是一条平常的布带，色为纯金，却洗得有一点褪色。顾红衣瞧见这条布带，眼神震了一下，点点头道：“好，请上楼来。”
　　楼上原有十几副桌椅，今日全部收起来，只放着一张长桌，两旁分坐着那几位从船上下来的老人，轩辕牧陪坐末席，正向他们解释什么。少年欲走过去，顾红衣却拉一拉他衣角，引他上顶楼去。
　　差不多就在这时刻，楼前金铃齐响，轩辕牧如释重负，含笑而立，而几位老人，却面色严肃起来。
　　少年立在三楼窗侧，望向窗外，只见远远江面上竟有一辆马车飞驰而来。他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顾红衣附在他耳际低语了几句话，他立即安静了下来，再看窗外，马车已极近，而浮桥也已明显。
　　马车雕龙刻凤，华美异常，这也还罢了，那拉车的马一共八匹，全都是纯黑皮毛，只在四蹄部位是雪白的，青衣少年十分识货，马上认出那八匹马都是千里神驹。即使不是，八匹一模一样又生得如此奇异皮毛的马已是万金难寻。
　　金铃响时，贵客将至，燕子楼迅速做好了迎客的准备，门前两排白衣少年恭身行礼，马车却直驰到门楼下才停下来，也不知里面坐的什么样人，青衣少年反身向顾红衣，“我要下去。”顾红衣抿嘴一笑，“急什么，你反正迟早会见到的。”说着，手一拂已点中少年黑甜穴，自顾自下楼去。
　　几位老人凝神注目，都将目光投向楼梯口。轩辕牧也是神情激动，望向楼梯口的眼睛更是一眨不眨。
　　不多时，两名丫鬟引上一位眉目如画的丽人，只见她披一件浅紫披风，丫鬟替她解下披风，里面一袭蓝色长裙，配珍珠白上衫，黑发柔顺，挽髻轻垂脑后，除一枝小小珠钗，并无其他首饰，反显得风雅别致，一张精致面孔如一朵雪白栀子花，美而不艳，令人一见忘俗。
　　丽人福了一福，已迎身上去，“妾身来晚了，还望诸位前辈莫要见怪，妾身自罚三杯，再向诸位敬酒。”几位老人目光交接了一下，一人冷冷开口：“不敢劳动。我们也不是为饮酒来的。”丽人微微一笑，“徐老爷子见怪了，妾身来迟却有原因呢，而且，这原因也与诸位有关。”她见众人都看住他，才慢慢接下去，“几位少爷见老爷子不在，约齐了去往苏杭游历，却不知怎的上了‘粉面狐狸’苏眉的当，在那里围殴‘剑神’莫问天。莫先生也看出是几位世家公子，不忍重手，王公子……”她眼睛一溜望向一位紫红脸膛的老人，“却拿出了千手千眼观音针的机关匣，向莫剑神突袭……”
　　“胡说！”王学仁一拍桌子，留下一个深深的掌印。他却反是一愣，只觉手麻辣辣地疼，他原拟拍碎桌子，不料这样子平平无奇的长方桌却是金刚木做成。众人不知他吃了暗亏，都一叠声复附和。
　　那女子不气不恼，等他们都多少喊了几句，才接着说：“这事，诸位回去问问令郎，便全知道了。我想说的是，我看不过眼，虽知莫剑神未必吃亏，仍上前助了一臂之力，斩了王公子右手食指，帮莫剑神点倒其他人，再一一送回家中，虽‘寒星’是名马，仍是花费许多时间，是以来晚了。”
　　她巧目顾盼，王学仁已是气急，其他人也是黑沉着脸，一言不发。
　　“各位不用如此生气，料想各位公子也不过上次小当罢了……”
　　王学仁已领先站起来，“你好狠手段，老夫今日来领教一下栖凤居的本领。”虽是暴怒之时，他仍然压抑愤怒，看一眼轩辕牧，“轩辕侄儿，你放心，我也不伤她性命，只斩她一手便罢。”轩辕牧却甚奇特，也不做声，仿佛今日之事与他竟全然无关。
　　那蓝裙丽人却退一步，“我怎敢与王老爷子动手。要不，黄鹂你去请老爷子指点一下？”
　　王学仁脸色又是数变，不伤人命的念头也早丢去爪哇国了。丽人看一看，不甚在意地说：“杜鹃，你去厨下问问，百花宴可准备好了么？”
　　杜鹃走进厨房，只见喏大一个厨房里，只有五个人，正紧张准备着最后上的甜点。她先望一望正在灶前忙碌的温铭暄，面色红了一红，才走到一名白衣女子跟前。
　　“可是打起来了？”白衣女子手中不停，口中闲闲问道。
　　“是。”杜鹃连忙说，“黄鹂姐正同王学仁动手。”
　　“她不会输，不过，都翻了脸，也不好。”
　　“怎么不好？婢子觉得……”
　　“你不懂。”白衣女子截断她的话，“他们，我还是需要他们的支持的。”怅怅惘惘看一眼窗外，“去吧，骆晴天也该醒了。”
　　徐坤看一看久战不下黄鹂的王学仁，不觉皱眉道：“栖凤居名不虚传，难怪两年已崛起江南。若王兄再胜不下……”他沉吟了一会，“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了。”正待蓄势而发，一抹白影掠过，一晃间，王学仁与黄鹂已分开，黄鹂手中剑断落。
　　众人俱惊，一招之内拆开剧斗中两人的竟只是一位年轻女子，身着白衣，肤白如雪发黑如墨，一双眸子如寒星般发出晶光。黄鹂拜达，“小姐。”声音里无限委屈。
　　“傻妮子，跟王老爷子动手，早该知道要吃亏的呀。真是胡闹。大小姐也纵容你。”语调温柔真挚，王学仁却是老脸一红，他当然清楚，剑的断裂跌落与他无关。
　　徐坤却大为吃惊，这位白衣女子居然也是栖凤居中人，今日若动手，不仅有以长欺小之嫌，而且也未必讨的好去。想一想便有了主意。长身而立，“栖凤居之名，今日见教，犬子之事，待我兄弟几人追查清楚，再赴栖凤居讨教便了。不劳相送，轩辕贤侄，走。”
　　轩辕牧只是站着不动，半晌开口，一字一句极为清楚。“几位叔叔伯伯，今日小侄诚邀各位来此，为的是小侄婚事想请各位谅解。此事未了，百花宴刚刚齐备，还请叔叔伯伯们略给薄面，先请入席。”说着，几位燕子楼的仆从已流水般开始穿梭上菜。
　　徐坤尚在游移不决，却见那白衣女子也在端菜，不经意似地拂一拂衣袖，王学仁留下的掌印竟魔术般地消失了。
　　他心里忽起一个奇怪的念头，若是眼前这女子，即便是栖凤居的也好。
　　长叹一声，他带头重回席位。
　　燕子楼的佳肴美酒果然非同凡响，几位矜持的老人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也不禁交口称赞。白衣女子代表燕子楼坐在主位，向他们敬酒敬菜，自己并不饮食，蓝裙丽人陪轩辕牧坐于末席，只是默默陪着，每样菜浅尝辄止。
　　轩辕牧举杯而起，“各位叔叔伯伯，牧儿少年失牯，各位叔伯关照有加，牧儿铭感于心。此次婚事有变，各位叔伯还请见谅，莫令小侄为难。”
　　王学仁抢先道：“这妖女有什么好？轩辕兄生前为你订下漠北骆家长女骆雨盼，人家世家名女，何曾配不上你？”
　　他连声怒喝，轩辕牧毫不介怀，只轻轻转动一下酒杯，叹一声放下。“王叔叔也认为这位姑娘不适合我么？”指一下蓝裙丽人。
　　“当然。”王学仁睨视一眼，立刻回答。
　　“那么，各位叔伯意见都一致么？”他眉间轻锁，话语颤抖。
　　徐坤缓缓道：“世侄，我与你父相交多年，知之甚深。这等骄狂女子，世兄向来不容，更莫提娶为子妇了。汝父遗愿，还望你珍视才是。再者，我等虽未见过那骆雨盼，却见过骆家次女骆晴天，听闻两姊妹酷肖，那骆雨盼也定为绝美女子，不会输给栖凤居主人。”
　　轩辕牧一笑，“伯父把我当成酒色之徒了么？”转而沉寂，抬头时，面色沉重，“原来，我确实不能娶她呀。”转过头去，“你我婚事，就此作罢如何？”
　　“好。一言为定。”蓝裙丽人答得利落，倒令几位老人意外了一番。
　　正在此时，楼梯边有人叫一声姐姐，扑入蓝衣丽人怀里，正是那青衣少年。他一抬头，徐坤面色一变，识得他是……
　　“晴天，你怎会在此，你唤她姐姐，你？”一时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少年一把摘下头巾，长发流下，竟是名美貌少女，她嘴巴一扁，似要哭出来，又忍住。“我来看看姐姐姐夫，顺道却看见你们逼姐姐解除婚约，你们太可恶了！”
　　几位老人瞠目结舌，蓝裙丽人却笑一笑，“是，我是骆雨盼。”白衣女子接道：“我才是栖凤居主人韩贞贞。”
　　帆船行驶江上，轻快迅捷，虽因波浪不时晃荡，船上乘客却稳立如松。
　　“想不到韩贞贞竟布下此局。可恨！可恨！”
　　“罢了，那骆雨盼本也有心解除婚约。再说，她那性子你也见了，确实做不得轩辕家主母。韩贞贞虽用了诡计，总算她有诚意，甘愿解散栖凤居嫁入轩辕家。哎，你我都吃了她亲手调制的美食，松口一回又待如何呢？”
　　“可可邪门，我怎会松了口风呢？”
　　徐坤一笑，拍拍王学仁的肩膀。他望向远方。燕子楼已看不见了。那白衣女子韩贞贞，他心中默想，也许轩辕牧尚不及她呢。管不了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已老，而他们，还是那样的年青。这江湖，也是他们的江湖了。
　　他突然极想回家中去。那家，总还是他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