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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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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见那双眼睛。冰冷的视线令人心痛,即使在最炽烈的阳光下,仍然看不见一丝暖意,即使在微笑,仍然没有一丝情感变化。
叹一口气,她醒过来。
屋里马上有人掌灯,“夫人,又发梦了么?”
她平顺了呼吸,突然想起来,世易时移,他已离开十二年,自己嫁入轩辕家,也有十年了。
十年,不长,也不短,对她来说却是炼狱。十年里,她凭借夫家的势力寻他,没有消息,又设法结交了飞花时雨阁的阁主叶心悦。这么些庞大的势力,竟找不到他……
他不会死,她如此相信,但,一个人,怎会消失得这般彻底,不留一点痕迹?
竭力摆脱这不祥的思绪,她问:“百灵,庄主有没有送信回来?”
百灵一笑,“夫人,庄主刚走了两天呢。”正在此时,窗口却扑棱棱飞进一只雪白的鸽子。百灵笑意转浓,“夫人说的还真准。”
她招一招手,鸽子已柔顺地飞上她肩头,取下纸条只看了一眼,脸色已变了。伸手取一件披风裹住自己仅着单衣的身体,一飘身已经穿窗而出。
百灵错愕地看着夫人头一次如此失态,不觉拾起落在地上的纸条,摊平看时,上面只匆匆写着: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陌上花开需缓归?莫非夫人是为庄主缓归而不快么?
屋顶的风好大,她瑟缩了一下身子,心里却为这冷风中的清醒隐隐欣喜,这是约定的暗号,是找到了他的暗号!终于可以再见到他了,终于!一切的一切,一定要做一个了断。她以她栖凤仙子韩贞贞之名发誓。
“牧。”虽是心神早飞,仍不忘给他一个最明媚的笑容。轩辕牧抢出一步揽过她。“贞贞,怎么来得这么快?你不是骑马来的吧?”说着,面容已凝重起来。
“轩辕庄主料得不错,贞贞这一路上可骑坏了叶阁主四匹‘寒星’呢。”一旁的顾红衣笑着抢先说。
韩贞贞瞪她一眼,“顾姐姐真多嘴。”
叶心悦一扬手,搭上了韩贞贞的脉门,“轩辕庄主莫怪责夫人了,待我先查查夫人的脉象,看看是否动了胎气。”
轩辕牧听闻此言,立即噤声。他们夫妇十年来,恩爱异常,只没有子息,如今好不容易传出喜讯,他哪能保持得住所谓平常心。
“还好,看来,这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呢。”叶心悦一笑,“只夫人却虚弱了好多,这种疯狂的事,还是别再做了的好。”
轩辕牧握住妻子的手,“叶阁主,这孩子,对贞贞不会造成太大负担吧?”
韩贞贞一仰头看见他眼中的决绝,立刻说:“傻瓜,这算什么负担呀。”叶心悦也淡淡说:“轩辕庄主请放心,夫人对自己的身体心里有数的。”
轩辕牧的脸色这才缓下来,却又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爱妻,“不管有事没事,现在你得休息。”说着便走进房里去。
“好霸道的丈夫。”顾红衣笑道。
“好固执的妻子。”叶心悦轻轻地说。
“告诉我,人找到了吗?”韩贞贞驯顺地平躺,任轩辕牧的手掌摩挲自己的脸颊。
“是,有消息。可是……真的是你的救命恩人吗?听说,那人只有二十几岁年纪。”轩辕牧的眼中有着深深的担忧。
“恩,别忘了,昔日孤烟城主莫问天,也是终生不老的。”
“但是……”
“牧,你相信我吧。帮我,别问。我只求过你这件事。”
“好的。”望着美目半闭的娇妻,轩辕牧的眼神柔软而甜蜜。如果是她,根本都不必问是否怀疑,不为他相信她,只因为她是她。一切,命运早已注定。他只为她,痴迷一生,不可自拔。
韩贞贞沉沉睡去,轩辕牧低头,轻吻她发丝。十年了,她也一如当年,连一丝风霜都不曾沾染呢。怎叫自己能不珍视珍惜。
“为何来问我呢?”叶心悦掩住一丝笑意,“轩辕牧不肯告诉你了?他怕,你又恣意妄为?”
韩贞贞却一反常态十分严肃。“请你对我说实情,只有你了解,因为你和他们都不一样。你不是为我寻找他的,对不对?你了解真相。他的,我的……”
“错了。”叶心悦打断她的话,“我不是全知者。我也不想知道一切。目的不一样,已是肯定的事。我会用我的方式,随时出手。”
“你若置身事外,不会对我说这么多,你若在乎此事发展 ,那么,顾红衣的先行,没有什么意义么?她和我,目的、命运,可都是一样的。”
望着笃定的韩贞贞,叶心悦终于忍不住笑了。
“好吧你去。天子山。你也许能见到他。但是,他身边有一个女人。一个很特别的女人。对他来说,胜过他生命的女人在。”
韩贞贞正怔怔听着,叶心悦却住口不再说下去。
“快来不及了,你去吧。我会设法让轩辕牧晚些来。”
“无所谓,也该让他知道真相了,瞒得太苦了。”
叶心悦惋惜地有意无意看一眼窗口。
几乎韩贞贞刚出门,窗被推开,温铭暄一贯简短地说:“走了?”
“对。”
温铭暄推过轩辕牧,轩辕牧立刻急迫地问:“她去了哪里?”
“青峰山。”叶心悦态度诚挚,说的跟真的一样,心里却想,青峰山离天子山不过十几里,对他来说应该不算什么距离,所以,自己不算说谎吧。
“去见那个人?”
“是。”
“为什么见那个人得瞒下我?为什么你们阻止我去?”
“她不信任你。”
“我信任她呀!”轩辕牧咬紧了牙,“即使她当面骗我,我也绝不会怀疑的,我对她……”
“拜托,轩辕庄主。信任不能买卖或交换你到底明不明白?何况,事实未必是你想知道的。”
“那是我的事。我可以不插手她的秘密,只要她说不。可是别人的阻止只会坚定我的决心。我是她的丈夫。是最爱她的人!”
“那你就去吧。”
叶心悦话音刚落,温铭暄已解开了他的穴道。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叶心悦不禁摇了摇头,“两人一样固执,本来也颇有夫妻象的,可惜……”叹了一口气,转向温铭暄,“青苗已动身了么?”
“动身一个时辰了。”
“足够了。南宫家那座鬼堡亏她肯去呢。”
“你就此不管了么?”
象是想象不到温铭暄也会主动询问,叶心悦错愕地一顿,“你了解我的,不该管的事,我不会管,我只是欠青族一份情,还人情债罢了。而且,剩下的事,我恐怕也管不了了。”
她寂寞地笑。也许,较她而言,韩贞贞都更幸福。毕竟,那个人还是出现了。而对她呢?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可还能见他一面?
天子山,是极普通的一座山,山不高,也没有什么奇花异草。可是,此时的天子山,却是极不平常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人。
韩贞贞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情景:从山脚到山顶,到处都是人,各种各样的人,从普通的山野村夫,到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很有几个熟人,韩贞贞却将面纱罩得更严实一些。他们……这些如潮水般涌上的人群,是为他而来的吗?
不担心,自己就是他培养出来的顶尖高手,自己最清楚他的非同一般;却又担心,换了任何人,也不可能不为自己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担忧,即使他比谁都强。
一拍马头,身体轻飘飘越过人群,充耳不闻众人的斥骂,十几个起落之后,人群围绕的圈子已在眼前了。
是他。
心头一热,血气上涌,贞贞觉得眼前一片模糊,手脚却一瞬变得冰凉。
身体坠下来,坠下来。
落在谁的怀抱里?温暖的,可是不,不足以温暖自己。一把推开来。
“方宏业。”
那男子是一贯的温文尔雅。“呵,果然是轩辕夫人。”
“你们都来这里做什么?”韩贞贞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极力忍住,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痕。
方宏业转过脸去,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怜惜。“为了追查杀人凶手。”
“杀人凶手?”韩贞贞的声音平定了下来,也克制自己不去看他,他呵,还是一样的吗?不,不能看,一看,眼泪就会流下来。
“是啊,轩辕夫人不会不知道吧,近二十年来,惊动全国的吸血魔。”
“他们是凶手?”韩贞贞只用手指一指包围中心,方才匆匆一瞥,虽是心神大乱,却也知道不止一个人。
“应该不错。”
“怎么可能?他们这么年轻。而且,他们是飞花时雨阁的人!”
“飞花时雨阁?有这样的人么?”方宏业略有些疑惑。
韩贞贞斩钉截铁地说:“有。”
远远的人群中,一个黄脸汉子笑了笑,“哎,真是任性的人呢,责任就这样推到了我的头上。”旁边一个瘦小些的青年却接下去,“心悦,你也没有背黑锅吧,的确你也曾做过,和吸血魔一样的事情啊。”
“青苗,你若要让我想起,是不是从我的名字青璃开始想起呢?”
“不,不必了。”青苗沉默了一下,“你现在,安心于自己吧,你是叶心悦。永远都是。”
“我还是不习惯做人呢,青苗。”叶心悦叹息地说着,把头靠在青苗肩上。周围的人颇意外地看他们的举动,随即又注目起中央。
韩贞贞已褪下面纱,立在中央,举起四大世家和飞花时雨阁共同颁发的天下令。“请各位离去。他们不是凶手。”
什么时候,下起雨来。雨水冰冷,心却更冷。天子山上,什么时候只剩下了七个人。
“牧。”韩贞贞终于第一个开口。“谢谢你。若不是你赶到,那些人不会散得那么快。”
“贞贞。为什么说谢谢?你不是我妻子吗?我为你做任何事,不是应该的吗?”轩辕牧眼神迷离,话语中的悲哀显而易见。
“不是。从现在起,已经不是了。”韩贞贞说完这句话,才松下一口气。
轩辕牧再没有问别的话,因为,已经没有话好说了。十年,象一个梦一样。但,是梦,就终究会醒的。
“顾红衣已经走了。”叶心悦说的淡然,贞贞却听的不解,“为什么?怎么会?”
“你去问他吧。”
而他,已经就在眼前了。
“魅。”声音好苦,好涩。他居然一点也没变。十年,十二年,二十一年,不,更久,更久,早在自己与他相遇,被抛弃,开始漫长的寻找,早在那之前很久,很久,甚至,在顾红衣之前,顾红衣前的别的女子之前,他就一直没有变过。永恒英俊的面容,神秘的双眸,不多言的性子,不在乎的心情,永远就是这样,时间在他身上赋予了太多的恩赐。是最无情的一个人,却偏偏让在他身边待过的每一个人,都不能自已地动情。自己……也是一样,真是傻呵……
绯魅没有避开她的目光,也没有变哪怕一点神情,只一秒钟,韩贞贞已经全部明白了。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他已经不记得她了。
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却没有一个可供自己放声哭泣的怀抱了。是自己做的决定,也不后悔,却很凄凉。
自己还不能象顾红衣一样一走了之啊。虽然是几乎相同的命运。
“红楼隔雾……”
“红楼隔雾……”
自己念的词,却仿佛有重音,嗡嗡地,震得耳朵都疼。
看着魅的眼眸之中,疑惑转为了思索,心底有些安慰,却不踏实。
妒忌的苗已拔高。他身后那用白狐裘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孩是谁?是谁?她美吗?年青吗?自己老了吗?不,自己没变,但,毕竟是三十二岁了,容颜可以保持青春,眼睛是早在无望的寻找中衰老了。而那女孩,狐裘下仅现的那双眼睛,仍然是清澈的,透明的。
魅终于露出了然的笑,“是你吗,贞儿?”
她也终于了解,什么叫无言以对了。
魅的笑容还亲切,却疏远。心一寸寸刺痛着。都乱了。都乱了。
“只是想说,我有你的孩子了。”意兴阑珊,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寻找都是没有意义的呢?
看魅的脸色渐渐地变,会有一种快感。
“不可以。”甩开狐裘的少女抱住魅的腰。“似绯衣的孩子不可以再出生!”
魅回身抱住少女,安抚地拍她的头。“别担心,爹爹会解决。”
是真正的地狱。韩贞贞有一阵子没有感觉,连心痛都忘了。原来,这才是她真正胜不了的,绯魅最重要的女人。他的女儿。
哈……哈哈,换了别人,是不是总还有一分胜望。
踉踉跄跄,虽然离开这里,也再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一定要离开,死掉也比疯掉要强。
轩辕牧脚步一动,已有人鬼魅般飘过来,拦住了去路。“你是她的丈夫?”
“也是她孩子的父亲!”轩辕牧挑衅地看他。魅一笑,已让开路,“那你去吧。”
魅转向叶心悦。“你也不是普通人吧。”
叶心悦笑,“比你略普通些。”
“那你知道绯族的子嗣……”
“我不清楚。”叶心悦诚实地摇头。
青苗轻轻道:可是食母而生?”
魅抱紧绯衣,“差不多,绯族的寿命极长,青春不老,相对的,生育极为艰难。胎儿先会花费上十年的时间吸收母体营养,出生之际更会夺去母亲生命。”他低头看一眼绯衣。“绯衣是我妻子用生命换来的宝贵女儿。可是,她的胚胎期不到十年,是个早产儿,所以她必须以血为食。可是,我为绯衣杀的生命,明明不及刚才在场的每一个人多,他们却非要追杀我们,到底是为什么?”
青苗知道给魅讲人的生命和兽的生命差别是讲不通的,避重就轻地问:“绯族不是全以血为食的么?”
“不是。传说中或是,实际上,只有身体较弱的一部分,或是混血儿才如此,要不然,绯谷里的菜人岂不养得满山满谷了?”
他一口气说完,停了一停,拿出一颗蜡丸给叶心悦。“给贞儿吧。她不该生下那个禁忌的孩子。不过,她怀着那个孩子,容颜停滞不变,孩子不在了,衰老十年以上是一定的。”
叶心悦默默接过蜡丸。“我会给她,也会告诉她,但是她未必会听。为什么你不自己跟她说呢?她或许会听你的话。”
魅解下自己的披风,重新裹好少女绯衣。“当生而生,天福也,当死而死,天福也。当生而死,天罚也,当死而生,天罚也。我们这些被诅咒的人,和她是不一样的,不必,再见面了。”
“那你当年为何要招惹她?……她们?”
“我是为绯衣出谷的,找她,八十年,我,也是怕寂寞的。而且,异族女子怀我的孩子,我甚至都没想到过。”魅苦笑。“该走了,回去之前,绯衣有个想见的人。”
叶心悦甩甩头,“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别离,一喜一伤悲。绯族的人也怕寂寞怕入骨髓,这算什么事呢?”
南宫山庄,四十年前,也曾车水马龙的,现在,却已变成一座废园了。
“是这里吗,绯衣?”
绯衣同样温柔地回应,“是呀。”她认出了门旁柱子上她亲手作的刻痕,认出了园子里千年的老桂树,却没认出新园子与旧园子,荒弃的庭院与繁华的庭院的区别。
推开一重又一重的大门,魅看见自己的手上染上了厚厚的尘。心也跟着沉。
可是,居然有人。
绯衣奔向前去,只一步,就已站住,怔忡地望。“老爷爷,阿玉呢?”
绯魅跟着望向那苍老的身影,心沉得更速。八十年,对绯衣来说只是一会儿,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司马烟也因为成为她的“影”而不再成长,恐怕绯衣,她是还不懂得衰老的意思吧。
南宫玉高高地坐着,挺直着脊梁。甚至,他的面色不曾变过。私心里,绯魅佩服他,八十年,失去了记忆,行尸走肉地活着,已是一种极度的痛苦了,然而,大约二十年后恢复记忆,却不能再见到最爱的人,岂不是更痛苦,而那之后,七个儿子,十六个孙子孙女陆续死去,南宫山庄成为了人人回避的鬼城,还能保持那样尊贵坐姿的,恐怕只有这个南宫玉吧。
魅迎向他疲惫的目光,看明白了他想说的话。南宫玉,他想起绯衣的时间,也许比绯衣想要封印的时间更早些。可他不会说,什么也不会说,说了,又算什么呢?
若是八十年前,魅会杀掉他,可现在,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绯衣怔怔地看着一言不发的他,然后回头,门口出现另外一个人。
“曾爷爷,还不走吗?咦……”
话没说完,绯衣已扑进他怀里去。“阿玉!”
魅冷眼旁观,一刹间明白过来,这就是南宫家最后的后裔,南宫玉的幼孙南宫珏的遗腹子,南宫郁。
南宫郁慌乱地抱住绯衣小小柔软的身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绯衣不管不顾,只喃喃地念“阿玉,阿玉,阿玉……”
老人的目中流下一滴混浊的泪。魅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正是南宫玉想要看到的,他一直不断地安排近亲的婚姻,独断专行,是不是正是为了产下与自己相象的后代,只为了安慰一下自己坚信仍活着的绯衣呢?
他飞身而上,却正好听到南宫玉呼出最后一口气。一切的答案,都随他而去了。
绯衣抱紧着南宫郁,任由泪水一滴一滴流出。对绯族来说,比血更珍贵的泪啊……
真的,以为我不会记得你么?
那遥远的时空里,缤纷的落英下,温柔地牵起我的手的少年。
那即使老去的容颜。
真的,以为我不会记得么?
容颜会老去,温柔却不会。
我依然爱你如昔。
只是,那远远逝去的芳华,只得一刹那。
叫我如何不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