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吟（重修）》墨简书

13、十三、独行睘睘

　　十三、独行睘睘
　　有杕之杜，其叶箐箐。独行睘睘，岂无他人？

　　小凉山西南的风止崖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陡峭山崖，四周群山掩映，崖边深不见底，传说古时是南蛮小国厮杀之后的抛尸地，前朝时岭南爆发大疫，死者无算，官府为了控制疫病蔓延，将整村整村染病的人连同尸体一起扔了下去，崖下积的冤魂多了，日夜徘徊哀嚎，怨气冲天，连风也不敢打这片山崖上经过，因此得名风止。正因为这不详又恐怖的传说，东山县的村民们上山采药砍柴都远远地躲了去，从不敢靠近此地。每当夜色降临，山中时有狼嚎鸦叫，唯独风止崖周遭一片死寂沉沉，看不到半个活物踪迹。

　　然而今夜却有些不同往常——黯淡月色下，一个暗红身影不紧不慢地行至崖边，伫立片刻，忽而一翻身跃了下去！
　　再仔细看处，才发觉他并未直直坠入崖下，而是抓着悬在崖边的软绳一路滑了下去。快到崖底时，那人脚尖在山崖上一点，一个旋身便轻巧落地。又转过一条狭长山沟，就见其后山谷之中有好大一片平地，上头搭了许多房舍。这些房舍不似寻常人家，倒像营房，一个挨着一个，布局甚是严整。只是此刻各处房屋之中皆是一片黑暗死寂，似乎无人居住留守。

　　那人观察少顷，确认无异后随风一闪，如飞燕般悄然掠过，无声无息地潜入那片房舍之中。他四下查探过一圈，似乎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一时间有些犯难。这一停步，正听见远处隐约有水流声传来，那人思索片刻，当即转身循着水声而去。

　　绕过这片房舍再往后边走半里地，果然见山壁之下有个狭小洞口，内里却是一处水潭，数丈见宽，望之极深，潭水当中露出一块扁平山石，上面端端正正放着一个木箱。他见了木箱眼睛一亮，当下提气一跃，足尖在水波上点了两点，轻轻巧巧便落在那山石之上。

　　几乎就在他落下的同时，原本空无一人的谷底蓦地亮起许多火把，许多人影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之中一齐现身，呼喝着挟着腾腾杀气向水潭直逼而来。
　　那人见状立时抽出腰间软剑屏息以待，但他们将水潭团团围住之后只虎视眈眈地举起手中刀剑，却不发一言，亦没有上前，似是在等待谁的号令。

　　便在这片肃杀至极的安静之中，有人低低冷笑了一声，“不愧是飞贼一阵风，这轻功好生了得。”
　　随着这话语，人群向两边分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一阵风凝目看去，就见他面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鼻梁，将一张原本尚算端正的面目变得狰狞无比，心下不由一凛，“山狼？”

　　山狼眼光在一阵风身上扫了几下，摇头道，“想不到咱十来个兄弟，竟折在你这么个小贼手里……不消说他们，老子都觉得脸面无光！”
　　他语气寒凉，一阵风却丝毫不惧，环顾四周后昂然一笑，“这话可说得早了。倘若他们一帮同伙连着当家的都栽在同一个人手里，那倒也算不得丢人。”

　　这话嚣张至极，人群中顿时便是一阵鼓噪。山狼闻言面色愈加阴沉，忍不住摩挲起腰间一柄金环大刀，眼中怒气逼人，“小子，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老子这便送你归西！”
　　言罢，他一挥手，身后几个手下立时踏前一步，纷纷将手中长弓对准了身在水潭中央、无处可避的一阵风。

　　一阵风微微捏紧手中软剑，全身紧绷蓄势待发，但山狼似乎不急于进攻，只踱过两步，忽而又道，“老子这几日想来想去，到今儿算是彻底明白了——你先设计拿了俞二他们送与官府邀功，将捉匪之事闹得人尽皆知，接着放出风声说今夜要往昌南县盗宝，引我等前去向你寻仇，自己却趁机走空门潜入此处另有所图。”
　　“这算盘打得真是极妙。”山狼一扯嘴角，眯起眼道，“你猜，那箱子里是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一阵风蹙眉不语，眼角余光扫过身边那个木箱，心下微微一沉。
　　下一瞬，就见山狼一勾手，身边一个执弓之人一箭射去，正中木箱搭扣，箱盖猛地弹起，露出里面放着的事物，赫然是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双目圆睁面容扭曲，正是那个矮胖土匪！

　　一阵风眼眉一跳，冷冷看向面露阴鸷之色的男人，“不愧是心毒手辣的匪首山狼，连自己手下都不放过。”
　　山狼闻言狞笑两声，一扬刀指着他道，“你单单将裴大头放回，又编好托词教他怎样应答解释，一则要借他之口将你的名姓来历告知我等，好让老子认定是你有意挑衅结仇，必欲除之而后快；二则趁机跟踪探查进谷路线。可惜这怂包几句谎话说得破绽百出，被老子一眼识破，我山狼刀下岂能饶过这等贪生怕死、忘恩负义之徒！”

　　他顿了片刻，方才洋洋得意地把话说完，“虽则如此，这厮到底还有些障眼法的用处——你想使一招调虎离山，却不知老子来了个将计就计，只待你自投罗网！如今且看你要往哪里逃去？”
　　“逃？我为何要逃？”听到这一句，一阵风忽而也笑了，垂了眼慢条斯理道，“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什么准备都没做，就来闯你这匪窝了罢？”

　　山狼眉头一皱，甚是警觉地四下张望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异状，只当他是在虚张声势拖延时间，当即毫不犹豫地一挥手，“给老子拿下！”
　　“得令！”土匪们齐齐应了，数不清的弓箭便如雨一般向水潭中央的一阵风射去。

　　本以为此番定能轻轻松松将人射成筛子，但待这一波箭雨过去，众人再看时，却倏然发现那山石上竟已空无一人，一阵风就似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踪迹全无，连道血痕也没留下。
　　“水底！一定是躲到水底去了！”有人嚷了一句，忙招呼其他人将火把凑近水边细细查探，但等待许久之后，潭水依旧幽静如初，看不出丝毫异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没了主意。

　　山狼有些恼怒地在水边转了两圈，咬牙道，“不可能在水底！这水极深，他又不知出口在哪，怎会自寻死……”
　　他话未说完，忽觉头顶有厉风袭来，心下一个激灵，早惯于刀光剑影的身体已抢先向前扑去，堪堪躲过削向自己头顶的一剑。众人抬头看处，就见山壁间一个暗红身影如鹰隼振翼般直扑而下，随即便是疾如闪电的一道剑光，横扫过人群前方那些尚来不及反应的弓箭手胸前，立时将他们手中的弓箭尽数削断。

　　山狼在地上滚了两滚，灰头土脸的甚是狼狈，才爬起身来，就见那人脚下不停，身形变幻间竟有如鬼魅，在呼喝纷乱的人群之中自如穿行，眨眼间便到了他面前。下一瞬，一把寒光四溢的长剑已横上自己脖颈，正是一阵风！

　　一阵风一脚将山狼手中大刀踢飞，挟着他退到山壁之下，示意众匪退出洞外不许妄动，这才气定神闲道，“大当家还认为我需要逃么？”
　　山狼此刻受制于人，面上竟颇沉得住气，“好小子，你这身功夫当个蹿房越脊的飞贼倒确实可惜了，不如入了伙跟咱兄弟们纵横山野无拘无缚，岂不痛快？”

　　“休得胡言，我一阵风绝不与尓等这般丧尽天良的败类为伍！”一阵风冷哼一声，不愿再同他浪费口舌，便将剑刃又逼进几分，森然道，“我尚有话要问，你且如实道来——第一，你与小凉山私矿有何干连？”
　　“不过是做些人头买卖罢了，他们出钱，要咱抓些年轻力壮的劳力去挖矿。”山狼啐了一口，恶狠狠道，“老子早知道那地方有些不对劲，又是反背山，又是棺材板的，真他娘的晦气！”

　　一阵风眼眸一沉，思索片刻又问，“你可知矿主是谁？”
　　山狼正想摇头，却感觉脖子上一凉，忙摆手道，“从没见过甚么矿主，向来是庄管事负责与咱联系交易。”

　　“指使你们追杀张晗的是否就是他？”
　　“不错！”山狼嘿嘿一笑，满不在乎道，“姓庄的可是个狠角色，手里不少好东西，咱灌进张晗嘴里的毒药便是他给的，据说能教人死得无声无息，不留一点痕迹，任哪个仵作土工来验查也只得报个暴毙而亡，倒也便利。谁想那小子水性不错，挣扎着跳进河里跑了，害兄弟们又多花许多力气四处去寻他下落，找着了才发现，人早已死得透了！”

　　“那你们从张晗家中抢去的玉呢？”
　　“玉？”山狼眼珠一转，倒又装傻充愣起来，“甚么玉？”
　　一阵风不说话，执剑之手微微一抬，立时在他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别别别！兄弟有话好说！”山狼没奈何，只好老实答道，“咱抢了东西自然是要拿去卖了换酒喝换肉吃，任它再好的玉，留在手里有屁用？”

　　“卖给谁了？”一阵风皱眉。
　　“城里一家玉器行，掌柜的姓方。”
　　“方洪？”一阵风想起那日方洪宴请吴歆的情形，又想到吴歆来头非小，却在东山城盘桓许久，必定有所意图，只不知是否牵连在内，一时间倒有些迟疑不定。

　　山狼见他面露沉吟之色，便悄悄将手往腰间摸去，嘴上还装模作样说个不停，“我说小兄弟，眼下这局面，就算你一剑杀了我，咱这还有百十来个兄弟呢，一人一刀也能把你剁成肉泥了，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入伙之事，何必自寻绝路呢？”
　　一阵风冷冷瞪了他一眼，“我的性命无须你操心，至于你这些手下……”
　　他微微一弯嘴角，“怕是没有拿刀的力气了。”

　　山狼一惊，抬眼向外看去，果然见众手下已个个东摇西晃软了手脚，不多时便俱都委顿在地、动弹不得了。原来适才一阵风在人群中穿梭而过，趁机将迷药撒入火把之中，他二人讲过这许多话，土匪们举着掺了药的火把熏了好些时候，自然纷纷中招。

　　“好小子，你够绝！”山狼原待同他虚与委蛇拖延时间，却反被这人设计利用，心下又怒又恨，再顾不得掩饰伪装，一张脸凶相毕露，狰狞之处似恶鬼要将他生生撕碎吞食。
　　一阵风却丝毫不惧，只一字一句道，“这些年来你们四处犯案、作恶多端，欠下累累血债，我一阵风必要你一笔笔偿还清楚！”

　　他收回钳制住山狼胳膊的手，山狼便止不住地顺着山壁软倒下来。眼见那人缓缓举剑指向自己，山狼赤红着双眼呼呼喘了几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你可想知道那矿里的秘密？”
　　一阵风持剑之手微微一顿，似是在等待他把话说完。

　　“那里……根本不是矿！”山狼眼里闪出一种奇异又凶狠的光，嘶哑着嗓子道，“那是个……那是个地狱……”
　　他声音渐低下去，只有嘴唇开合着，似是已抵抗不住药性陷入昏迷。
　　“什么意思？”一阵风皱起眉头，下意识上前要去拍醒山狼，谁知此时蓦地里传来一声大喝，“小心！”

　　他身形一滞，正待收手，就见原本状似昏厥的山狼猛一睁眼，反手抽出藏在腰间的短刀向他胸口刺来。一阵风当即一闪身避了开去，堪堪被那短刀划破胸前衣裳。然而山狼此下亦为虚招，逼开一阵风后立时连滚带爬向外面逃去。才出洞口，他便转身向洞内扔进甚么物事，边恶狠狠骂道，“小杂种，去死罢！”

　　那物黑黢黢的不过鹅卵石大小，也不知是何暗器，砸在地上竟滋滋冒起了火花。一阵风尚未反应过来，又一个黑影已猛然从洞口扑了进来，借冲力一把揽住他肩膀往后倒去，两人“扑通”一声一起落入水潭之中。

　　才刚没过水面，便听得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随即是潭水翻涌搅动起的巨大压力，逼得一阵风直往更深处沉去。他被水流卷住打了好几个旋，好容易稳住身形，这才发现扑他下来那人似乎不识水性，正在不远处胡乱挣扎着。一阵风当即游了过去，从后方揽住那人肩背，带着他艰难地往上方游去。

　　待上了岸，两人都趴在地上咳了好一阵子，才稍稍缓过气来。一阵风随手抹去脸上的水珠，摸出火折子吹了火四处照一照，便见洞内已塌了大半，成堆碎石堪堪将入口处堵了个严实，一时半会恐怕难以通行了。他叹了口气，再转头一看，身边那人可不正是吴歆！

　　“你……”一阵风愣了半晌，才磕磕绊绊把话说完，“你、你怎会在这里？”
　　吴歆有气无力地揉着胸口，闻言一眼瞪了过来，“我倒要好好问问你——爷记得咱们约定的日期明明是三月二十，怎的你今儿就跑来闯这土匪窝了？是嫌三爷碍事，还是怕三爷抢了你好处？失约也就罢了，你还这般大意又手软，若非三爷警觉，收了信后立时赶过来，只怕你一条小命早保不住了！”

　　一阵风被他抢白了一顿，面上有些讪讪，“确实是我疏忽了，没想到山狼手中竟有如此厉害的暗器，我以前从未见过。”
　　“那应是改制过的霹雳弹，发力撞击后便会炸开，威力极大，小小一颗即可将一间屋子夷为平地。”吴歆眉头一皱，眸色沉了些许，“这东西极为稀少，整个大胤军中也只有神机营才配了几匣，怎会落到这帮流匪手中……”

　　一阵风此刻也无暇细想许多，举着火折子在洞内转了又转，最后颓然回到水边，“都是山壁，没有出路。”
　　吴歆走到碎石堆边，试着搬了搬石块，随即也摇摇头，“压得太紧，恐怕只有用霹雳弹再炸一次才能炸开了。”

　　“难道我们便要被困死在这里……”一阵风索性盘腿坐了下来，想了想又问，“三爷那两位手下呢？”
　　“莫指望他们，我有事安排他们去做了，这会子都不在附近。”吴歆走到他身边，挑眉轻笑一声，“之前明明只见过阿奇一人，你怎知有两位？”

　　一阵风却没在意他这句话，只盯着水面出了会神，忽而灵光一闪，急急道，“我记得适才山狼说过一句，‘这水极深，他又不知出口在哪’，莫非潭下有出口能通到外面水路？”
　　吴歆愣了一瞬，视线在洞内和水潭逡巡一圈，“有这个可能。”

　　一阵风当即起身，“那我这便下去瞧瞧！”
　　“莫急！”吴歆忙拉住他胳膊，“水下地形复杂情况不明，你水性再好，也不可轻易涉险。”
　　一阵风一挑眉，声音中透出几分笑意，“这里就你我二人，我若不去，莫非三爷想亲自下水？”

　　吴歆被他哽了片刻，无奈叹气，“罢了罢了，你千万当心。”
　　一阵风点头，将火折子递与他，“三爷放心。”
　　“哎，等等！”吴歆似又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条有些眼熟的软索来。

　　一阵风一见软索就想起那夜被他耍花招套住之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你想做甚么？”
　　吴歆见他那防备样子倒有些想笑，只得细细解释道，“你把这个系上，一则下水后不至迷失方向，二则倘若遇到危险，你连拉三下，我便即刻拽你上来。”

　　他一行说着，手上不知如何摆弄了几下，那软索顷刻间竟又长了好几倍，一阵风见了不由奇道，“此物倒甚是精巧。”
　　“跟解九连环的手法差不多，其实没甚么稀奇。”吴歆招手示意他转过身去，将软索系在他腰间，又叮嘱一遍万事小心，方才瞧着他跃入水中去了。

　　盏茶功夫后，一阵风浮出水面深深吸了几口气，复再换了一个方向潜了下去。如此重复几次，第四次下水后过了许久，一阵风始终没有上来，软索也一直毫无动静。吴歆心下焦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水面，直待他几乎按捺不住性子要跳下潭去时，才听得“哗啦”一声，一阵风却从他身后冒出头来。

　　“怎么样？”吴歆将人拉上岸，只觉他一双手冰得渗骨，忙脱下半干外衣披在他身上，“没事吧？”
　　一阵风长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无碍，“底下果然有出口通到外头！只是那段通道距离不短，要游过去估计至少需要一刻钟时间。”
　　他有些迟疑地抬头看向吴歆，“三爷，你意下如何？”

　　吴歆沉吟片刻，苦笑了一声，“实不相瞒，我幼时有一回曾不慎落水，险些丢了性命，因此一直对水有些畏惧。不过事到如今只有这一条出路，就算要闭了气在水底一步一挪，也当走一遭才是。”
　　他难得露出这般窘迫，一阵风想起适才这人抢进来将自己扑下水潭时却丝毫没有犹豫，心下不禁微微一动，郑重道，“三爷放心，有我在，必会将你安全带出去！”

　　两人稍事休息后，一阵风将腰上软索解开，两头分别绑在他与吴歆的手腕上，而后便当先下了水。吴歆深吸一口气，稳了稳有些急促的心跳，也跟着进入水潭之中。潭水浑浊不明，视野一片昏暗，他有些紧张地扑腾了几下，一只手已被人紧紧握住，又轻轻晃了晃。

　　吴歆心下稍定，在一阵风的示意下慢慢舒展了手脚，倒也像模像样地往前划动起来。一阵风冲他比了比大拇指，随即转身拉着他向下游去。这水潭底部原本该是昏黑一片，但一阵风腰包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发光，盈盈光辉勉强能照亮周遭环境，教人不至手足无措。吴歆瞧了几眼，便知那定是夜明珠之类，不由暗自一笑——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待到了潭底，一阵风拉着吴歆来到适才发现的洞口前。那洞不过数尺见方，堪堪只能容一人穿行，一阵风便放开吴歆手掌，示意自己先进，又提了提软索，要他跟紧自己。吴歆点头应了，两人一前一后钻入洞中。

　　进去之后才发觉，这段路程远比想象中更为艰难。通道中不仅水流湍急，还有上下起伏的坡度，对于不识水性的吴歆来说，如若没有一阵风在前方拼力拉扯，他几乎寸步难行。更糟糕的是，连番折腾之下，两人闭气皆快到极限了……
　　吴歆脑中已有了微微的眩晕，胸腔中也不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咬牙沉住气，伸手攀住头顶上方一块凸起的石头，脚在石壁上一蹬，身体果然往前移动了一大截。吴歆心中暗喜，正待如法炮制，手臂却忽然动不了了——那软索不知何时竟卡在了石缝间。

　　吴歆暗道一声糟糕，忙去拽那软索，只是不知软索勾到了何处，任他如何拉扯也不动弹。眼见另一边一阵风也被软索绊住无法前进，他情急之下便要去解绑在自己手腕上的一头。才解几下，猛然间又是一道水流袭来，吴歆一时不防，呛进一大口水，立时无法再继续闭气，不由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浑浑噩噩间，吴歆只觉手腕上骤然一松，似是一阵风将软索另一头解开了，卡在石缝中的部分随之飘落下来。他微松一口气，肺部窒息的剧痛却不断加剧，溺水的绝望与恐惧再一次缠裹而至，吴歆在心中苦笑了一声，放任自己浑身无力地沉了下去。

　　下一瞬，一星温润柔和的光芒蓦然刺破了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有人托住自己已不听使唤的身体，牢牢握住他的手，随即是双唇相贴的柔软触感，伴着既冰冷又灼热的温度，将生的气息一点点渡了过来。

　　待吴歆勉力睁开眼时，就见一阵风已转过身拉着软索继续向前游去。许是跨过了生死关头的缘故，他竟觉得身体轻便了许多，对水也不再似之前那般畏惧，跟在一阵风身后速度加快了许多，两人顺顺当当游出了水底洞穴。

　　外头便是一片片山林，原来那水潭果然与蒲河相通，他二人此番已到了小凉山山脚处。吴歆才爬上岸便瘫倒在地，只觉脑仁和胸口都疼得厉害，显是呛水憋气所致。一阵风虽也筋疲力尽，到底比吴歆略好一些，尚能勉强站立。他稍稍喘过几口气，便要踉跄着转身离去。

　　“等等！”吴歆声音嘶哑着唤了一声，随即又咳了好一阵，方才开口道，“刚才……多谢！”
　　一阵风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你也救了我一次，两清了。”

　　借着浅淡月色，吴歆将他两只通红耳朵看了个正着，便知这人面薄，适才情急之下渡气救人，这会子必定不好意思起来。他忍住笑意，郑重道，“流匪之事至此便罢，私矿那边我已探出几分眉目，一切还需从长计议，你万不可再行险着，一定记住了！”
　　一阵风愣了愣，点点头，低低应了声“好”，便没入山林不见了踪影。

　　留下吴歆一人独坐在河边，良久，方才悠悠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唇上的柔软触感犹未退去，他想着适才就在半明半暗的湍急水底，在尚未看到任何希望的光亮之前，那人拉下面巾，毫不迟疑地将最后一点呼吸分给了自己。

　　“真是个傻子……”吴歆勾起嘴角，心口密密麻麻的疼痛终于一点点散去了。
　　虽然那时几乎没了意识，但他的确看见了，那人焦急而关切的眼神，和口中无声的话。
　　“别怕。”